如果有昨天(二)
早晨起床,趁着阳光尚弱,去菜园子里给昨晚撒下的洋花萝卜籽浇水,又起垄种了豌豆。其实,我既搞不清种菜的季节,也搞不清行距间距,种籽应该随便撒还是挖洞埋。依稀记得小时候在乡下,麦地里的豌豆是套种的,不要起垄。但是,四季豆已经被批评种错了格式,麻烦就麻烦点,挖洞点种吧。
昨天随便写的小文,好多人问我后来呢,那就接着写吧,题目正好能用,开始连载。。。
泡上喜欢的欧桂,又剪了一朵栀子花插在电脑旁的小花瓶里,拉开了架势,接着说孙中山的故事。
(一) 我的小学
农村没有幼儿园,五岁时我就被我妈塞去小学上了一年级。
我读书的公社小学破而烂,课桌是泥做的,连老师的讲台都是泥堆的。唯一一张木桌子很高大厚实地被放在最后一排,显得很突兀。
开学分座位那天,大家都围着看那张木头桌子,这么好的桌子怎么不给老师做讲台呢?有个叫张福前的男生万事通的样子显摆说:“你们坐吧!闻闻死人味!装死人的棺材板当然厚了?”男生女生一听惊叫着纷纷躲开。
有个叫翠的女生赶紧跑去告诉了班主任赵老师,赵老师是我妈的学生,当时也就不到三十多吧,但在我们眼里已经是中年妇女。她气冲冲的走进教室,一把拎着张福前的耳朵,骂道:“你个死匣子(孩子)!我叫你编!叫你编!赫谁呢?就你!给我坐这块!“张福前揉着火辣辣的耳朵,仇恨地瞪着翠。
凳子就更惨了,连泥做的也没有了,要我们自己从家里带,各家带来的凳子高高低低奇形怪状。
教室的窗户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夏天还好,苏北的冬天很冷,天冷的时候,窗户上就挂着稻草编织的帘子挡风。
但学校的破烂并没有影响我上学的心情,毕竟我也没上过好看的学校。因为年纪小,也不大听懂方言,一年级读的糊里糊涂晕头涨脑。
有次学校开大会,我们排队端着小板凳坐在操场上听校长讲国际形势。校长一直在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五岁的我心里不明白,阶级斗争怎么就是缸呢?缸那么重为啥要举呢?忽然听到班主任赵老师扯着嗓子喊:“散会了,一年级的起立,都把板凳端回噶(家)。”
大家踢腿伸腰推推搡搡的站起身搬凳子,我也吭哧吭哧抱着板凳回家了。
我妈下课看我回来了大吃一惊:“怎么这么早就放学?板凳拿回来干嘛?书不念了?“
我说:“老师让我们端回噶的。”
“那魏老师家的好好怎么没回来?你们不是一个班吗?”我妈疑惑地问。
过了不一会,赵老师披头散发一头汗跑向我们家,老远看见我妈就喊:“陈老师陈老师!小瑶噶来没有啊?”
我妈说:“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刚开学就让孩子把板凳拿回来了?”
赵老师一拍大腿说:“我让匣子(孩子)把凳子搬回噶里,就是教室里,她以为是搬回家,我在学校找不到她,都急死了。”
在这样的小学开始我的人生,可想而知我的起跑线是多low,蹲在没有梯子的地洞里,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跑?
学校的起跑线虽然低,架不住哪里都藏着个把天才,我还是有两个牛逼同学的,一个是魏老师家的儿子好好,另一个是瑾,她妈妈是公社医院的医生,她们家就住在孙中山那栋楼的楼下。
(二) 好好和瑾
魏老师家有三个孩子,老大叫魏小小,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现在人们总说,三岁就是一代人,一点不假。早三年经历到wg 初期血腥的砍砍杀杀,四五岁的小小因为亲眼看到打死人,受到极度惊吓,高烧不退,后来虽然身体康复了,但人傻了,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四五岁。她就比我大三岁,赶上了更残酷的生活,一生都被毁了。
魏老师家的老二,叫魏好好,比我大一岁,是个绝顶聪明的男生,小小的个子,不爱说话。大人们都说,好好不长个子全长心眼了。
老三叫魏明明只有三岁,魏老师说闲着没事生了玩的。
有件事估计好好自己早不记得了,但我至今时常想起,那是他对我智力的第一次碾压,想起来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二年级的时候,一次赵老师布置家庭作业做造句练习,其中一个词是 “新鲜”。
我回家很快写好了作业“妈妈刚摘的西红柿新鲜好吃。”大部分同学的造句都跟食物有关,没办法,乡下的孩子,就那点想象力。
可是人魏好好的造句是:“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啊!”!
赵老师在课上拿魏好好的造句当范本念给我们听:“啧啧!你看看你们就知道切(吃)切切!你们谁想到空气新鲜?啧啧!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感叹句吗?”她一扭头看见睡的流口水的张福前,大喝一声:“张福前!梦里看见新鲜的猪草了吧?”
倒霉的张福前吓了一跳,红着脸揉眼睛,全班人咯咯咯笑。
我心里既不服气又很钦佩,我怎么想不到空气新鲜呢?怎么想不到感叹句呢?这件事极大的启示了我,此后,所有的造句,我都努力排除第一个冒进脑子里的词汇和句式,脑子里永远记得赵老师的嘲笑和敲黑板,怎么才能与众不同呢?!
好好一直和我同班,他一直就是我爸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爸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我对这个名字产生愤恨,学那么好,一点都不给人留活路!
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们院子里新搬来一家人,刚下放在公社医院的的丁医生一家,因为医院还没收拾好房子,就临时借住在中学里。对于公社干部来说,管你教师医生还是干部,不都是城里下放的嘛,都一样。
那天我正在门口跳绳,忽然看到前排宿舍的西山头,一拐弯走过来一个我没见过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到她穿着那种商店买来的针织圆领衫针织短裤,上下花色一样,明显是一套啊!她迟迟疑疑走几步停下来,见我看她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看别的地方,然后又往我这里走几步,最后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别处,手上晃动着一根柳树枝掩饰着尴尬,一双大眼睛不说话,盯着我看。
我停了下来,也看着她。。。的衣服,又低头看着我妈给我做的白底橙色圆点的圆领衫和花裤衩,好丑。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叫瑾,比我大两岁。瑾因为要带弟弟妹妹晚一年上学,我提前一年上学,魏好好正常入学。所以开学后,我,魏好好,瑾三人同班。小学的教室也是借用中学的,所以实际上我们三人就在院子里上学。
在全是农村孩子的班级里,我们自然的变成了一个小团体。因为放学后我们不需要着急回家割猪草种地,可以坐在棺材板的课桌上讨论火星还是木星上可能有生命这样高大上的被农村同学嘲笑的无聊话题。我们的家里父母多少也有点书,也帮我们买书 ,稍许满足年少的我们饥渴的阅读欲望,我们会互相抢着说自己看的哪本书更好玩,然后跟对方交换着看。
因为同是女孩,而且瑾的成绩没有好好那么一骑绝尘,不是我爸拿来教育我的偶像,但瑾的成绩也不错,所以我爸并不反对我跟她玩,渐渐的我和瑾天天黏在一起。
可惜瑾在我们院子里住了两三个月,就跟着爸妈搬到公社医院了,医院腾出一间门窗有雕花的大房间,给城里来的外科医生一家。
没错,就是二楼住着孙中山的那个楼。
(三) 楼上有没有孙中山?
那次看病我说要去看孙中山之后,院子里所有的大人看见我都嬉皮笑脸的打趣:“你妈带你看孙中山没有啊?是不是白胡子老头啊?胡子长到脚了吧?”
魏老师听到了,一本正经的对大家说:“孙中山最近身体不太好,不认识的人不可能见的,瑶瑶你没见到很正常。等他身体好了,我可以带两个孩子跟我一起去,你们这么多孩子,想去的先报名!”
我一看大人们那副嘴脸就知道这是骗人的,可是每次都搞不清魏老师一本正经的样子,到底是不是骗人的。。。呢?
魏小小嘻嘻哈哈的跳脚举手说:“我我我!我报名我报名!”
魏老师疼爱地摸摸她的头说:“好,有一个了!还有一个名额,谁报名?”他故意不看我,但我感觉到他眼角余光在看我。我斜眼看看魏好好,他们家一个傻子一个天才,我不能被傻子带沟里。
魏好好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不搭腔闷头看书。
我转身走了,就听到魏老师在身后说:“还有一个名额,晚了就没有了啊!”
围观的哥哥姐姐们一起起哄;“肥水不流外人田,魏老师留给瑶瑶啊!“
院子里的孩子,有一批比我们大七八岁的,十五六七八了不好骗,还有一小批是父母运动间歇没事干生下的小三子小四子,都才两三岁,啥也不懂。所以我和魏昊这一拨自然就成了大人们寻开心的重点。
瑾家搬医院后,我总找借口去她家玩。一是喜欢在河两岸跑来跑去,二是心里还惦记那个二楼,去了好几次都没敢上二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立着一个大牌子:“闲人免进!”小时候被大人教育的不敢越雷池一步,万一楼上有革命秘密被抓起来枪毙呢?所以始终不敢贸然上楼,只是心里依然犯嘀咕:会不会因为孙中山才不让人进的呢?
一个星期天,我又趁我妈不注意溜到瑾家玩,刚到门口,她妈妈丁医生正要出门上班去做手术,看见我,停下来对我们两个说:“你们两个聚在一起,不要总是玩!在家好好看书!不要到处乱跑!你们看看人家魏好好!”
我低下头到,哪都绕不开魏好好。。。瑾嘴唇上无声的“切”,昂头白眼瞟窗外。
丁阿姨把雕花对开门吱吱呀呀的拉上,落了锁,门缝里传来她尖细的声音:“哪都别要想去!等我下手术回来检查!”
我和瑾相互对看一眼,我心里说完了,门都出不去,别说去二楼了。
瑾家的雕花窗很大,透过窗户看见院子另一侧的大房间窗户是开着的,但没有窗帘,那是手术室。丁阿姨她们正在简陋的手术室里忙着。我个子太矮,踮脚只看见他们带着帽子的人头在里面忙来忙去。
我搬了一个椅子,站在上面往手术室里面看,瑾见怪不怪的说:“手术室有啥好看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仰卧在手术床上,头发汗贴在额头上,双腿膝盖撑起,支楞着一块洗的发灰的白布,丁阿姨不时看看那块布下面,在忙着什么,护士在给病人打吊针。
手术室对面的那排窗户正对着老街,窗户上也没有窗帘。很多人也在往里看,因为手术室是下沉式的,老街的地面和手术室窗台一样高,老街跟楼房之间有一条小路,所以那些都人蹲着在看,脸上洋溢着一种见不得人的兴奋。
突然,我看到丁阿姨从白布下拿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护士用脚挪过来一个病人用的尿盆,丁阿姨手一松,婴儿咣当一声掉进尿盆里,我一激灵,好疼!
瑾爬上椅子瞥了一眼,老练的说:“那是打掉的孩子,不要了。”
我心怦怦跳,孩子生出来还可以不要了?幸亏当年我爸妈没有不要我,不然我也在尿盆里被扔了?我又看了一眼手术室,对面街上蹲着的人陆续站起身走了,丁阿姨她们也在收摊了。
我从椅子上下来,瑾已经在家里的石砖地上用粉笔画了格子,正在跳房子,我坐椅子上还在心有余悸,看着她在格子里跳来跳去,突然想到:丁阿姨回来怎么办?地上的粉笔来不及擦啊。
我们正在擦粉笔印,门上传来哗啦开锁的声响,外面有人在打招呼:“丁医生,手术结束啦?“
丁阿姨尖细的声音回答说:“刚刚下台,回来看下小孩。“
门打开了,我赶紧识时务的跳到一边贴墙站,暴风雨要来了。
丁阿姨一眼看见地上粉笔画的跳房子,尖细的高音震的我闭上眼睛:“让你们看书不看,竟然在家跳房子!皮肉痒了找打啊!啊?!“她拿起桌子上的藤拍,气势汹汹的走向瑾,我赶紧顺墙溜到门口,一脚跨出了门槛,身后传来丁阿姨的喊叫:”你还敢回手?长本事了,你!打不死你!“
“咚咚咚!”瑾也从雕花门里也跑了出来,丁阿姨在屋里喊:“好,你跑吧!有本事别回来!“
瑾和我在院子里杵着,怎么收场呢?不过她好像没我那么害怕:“走!“估计她妈妈经常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三个弟弟妹妹呢,她不回去丁阿姨搞不定。
去哪呢?
我热切地说:“我们上二楼看看?不过那里好像写着闲人免进。“
瑾说:”二楼有啥好看的!“
我看着她说:“你看过啊?谁住楼上?“
瑾说:“去过一次,上面没人住,都是草药。“
孙中山要真住在上面不会让你轻易发现吧?
我期待的对瑾说:“我们上楼看看吧?!“
瑾说:“医院不让人随便上去。“瑾又回头看看她家,反正她妈发火了,破罐子破摔,医院谁不知道她是丁医生的女儿!
我们走到楼梯口,正是中午吃饭时间,众人都回家做饭吃饭去了,“闲人免进”的牌子四周空无一人,我们蹑手蹑脚的走上楼梯。
破木楼梯嘎吱嘎吱的响,越往上走气味越浓烈,是中药房的味道,还混杂着某种难闻的气息。
上到二楼停下,右边是墙和窗,只有左转,一条窄窄的走廊两边是房间,房门基本全是开着的,光线从敞开的门里倾泻到昏暗的走廊上。
有几个门口走廊上摊着草药,我们走过去,屋里都空无一人,两间房里堆着一袋一袋新收来的的草药。瑾低头一看走廊摊开的草药,伸手抓了一把放进兜里,对我说:“甘草!”我也抓了一把放兜里,一人拿出一根在嘴里嚼甜味。
再往前走,左面有个门是关着,我指指房门,问瑾:“这是什么地方?”
瑾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回头看看,空荡荡的走廊没有声音没有人。瑾伸手拧开门,探头进去张望,我也伸长脖子往里看,屋里好多柜架啊,上面放了很多瓶子,我们赶紧侧身进去关上门。
瑾看着门口架子上的瓶子,一边看一边念叨:“啊呀!泡的蛇,啊呀!癞蛤蟆!啊呀妈呀!这么大的一条蛇!”
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四周贴墙放的都是架子,屋内东西向的中间也放了一排,把屋子隔成南北两间,中间留出一个豁口做门让人进出。里屋有个大桌子,上面散乱的放着一些书和记录本,还有天平,实验的试管,杯子什么的。
我用手顺着架子边摸来摸去,万一有机关呢?手一按,货架也许就会在我面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白胡子老头端坐在里面。。。
可是,摸来摸去,啥也没有。。。没有机关,没有暗室,没有孙中山!我还是被魏老师骗了!我又想地上裂个口去美国了…
我沮丧的转身打量靠墙架上的瓶子,突然意识到瓶子里面泡的小小的东西不是蛇,是拇指大的婴儿!再看过去还是一个婴儿,从左到右过去,瓶子越来越大,婴儿也渐渐变大了,最大的婴儿肚子上有长长的带子连着一团东西,看得出是个男婴,我怔怔地看着,心里充满恐惧:“这么多大人不要自己的孩子。。。”
瑾晃到我跟前,看到瓶子一惊一乍地说:“啊呀,这排全是死孩子啊!”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一个姑娘的声音夹杂在一群男人的七嘴八舌中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有病,我不要来医院!放开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没病你没病!就是带你来见个人哦,不是看病,不是看病。”是魏老师!
我们俩冲下楼,看见正在被往楼里拉的那个姐姐我认识,是我妈妈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许姐姐,她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此刻被几个男人拖架着,往医院里面拽。许姐姐的衣服被拉凌乱了,看见她毛衣下面的衬衣,衬衣下面的白色文胸,漏出一小截的花裤衩和雪白的肚皮。她的脸上全是眼泪,鼻涕粘着头发,目光空洞的望着远处,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架着她的是学校的雷主任,食堂的司务长,教政治的朱老师,魏老师也跟在旁边,还有。。。我妈。
我妈转脸看见我在看热闹,厉声说:“你怎么跑医院来了?赶紧回家!”
丁阿姨听到嘈杂声也从后院跑了出来,边跑边问:“出什么事了?
我和瑾傻站在门外目瞪口呆,一拨拨来了好几批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叹息着在说这么聪明的姑娘忽然发就了花痴疯了,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