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很多的谎话，都是从苏闻生的口里说出来。
偏偏我每次都信以为真。
01
他第一次对我说谎，是在2007年。
我家对面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两口人，一个妇女，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就是苏闻生。他比我小一岁，我便称呼他为小孩。
我妈看到新来了邻居，高兴地合不拢嘴，没事就去串门。煮了饺子也让我端过去。我买的皮，我妈包的饺子，很大个，很香。
我腾出手敲门，来开门的是闻生妈，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腰上系着围裙。她看见是我，忙迎我进门。
我把饺子放在桌上，我说，阿姨，这是我妈包的饺子，你们尝尝，可好吃了。
谢谢你们啊，棉棉，我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阿姨说着话，回过头叫闻生。闻生，赶紧把厨房里面的酥肉端出来，给棉棉带回去吃。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酥肉。苏闻生后来告诉我，他老家是在南方，过年家里都会炸酥肉吃。
2007年的春天，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节，苏闻生初一，和我一个学校。
苏闻生的妈给他买了一个黑色的新书包。我向妈撒娇，让我妈也给我买一个，我妈一向最疼我，下午便拉着我去买了一个粉红色的书包。
第二天早上，我和苏闻生一起去学校，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盒牛奶塞到我的手里，我说，小孩，你不知道吗，不能空腹喝牛奶。
他停下来，对我翻一个白眼，林棉棉，你爱喝不喝。
说完这句话，我以为他要掉头就走，谁知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袋面包，走到我的身后，拉开我的粉红色书包，将面包放在里面。
我说，小孩，你不吃吗？
他说，我不喜欢喝牛奶。
十三岁的苏闻生，站在晨光中，他身旁的墙上，有茂盛的迎春花垂下来。
周六，我做完作业后去苏闻生家里玩，他家有好多好吃的零食，我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苏闻生在房间里写作业，我百无聊赖地推开他房间的门，看见他的桌子底下放着一箱牛奶。
我说道，诶，小孩，你不是不喝牛奶吗？
阿姨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这小子最爱喝牛奶了，每天早上都喜欢放一盒在书包里。棉棉，你要喝，就自己拿。
苏闻生写字的手顿了顿，我饶过一张椅子走到他的身边。他穿着校服端正地坐在书桌上写数学，我探过身子，用手指着他的试卷，小孩，这道题你的过程对了，答案是错的。
苏闻生转过头来，眉目如画，我愣了一下，他说，别打扰我写作业，快出去。我杵在原地不动，他站起来推我出房间。
这是苏闻生对我说的第一个谎，他告诉我他不喜欢喝牛奶，把他的牛奶给我。
这是2007年的苏闻生。
02
他第二次对我说谎，是在2009年。
彼时我在一个县里面读高一，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很少看见苏闻生。
有一个星期我回家，刚到汽车站就看见苏闻生站在出口左顾右盼。
我狂奔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我说，小孩，你等谁啊？
苏闻生看见是我，眼睛亮起来，随后把我的书包从我的肩上扯下来，一把拎过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他的影子，他拎着书包的手指骨骼分明。这才一年时间，苏闻生的个头已然比我高半个脑袋。
我问他，吃饭没有？
他停下来等我，我慢跑着上前去，他说，今天是我生日，林棉棉，你应该请我吃饭。
我无比怅惘地想着，星期六，我的钱早就花光了，哪有钱请这个小孩吃饭啊。
不容我多想，他拽过我的手腕往正街走去。
他吃了一碗炒米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手有点发抖。
我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他接过之后，笑着说，米线太烫了。
七点，路边的灯将黑夜烫了一个又一个的洞。
我和苏闻生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这个镇上人烟稀少，几乎没有夜生活，八点左右除了烧烤摊其他店铺都会关门。
他提议道，林棉棉，我们去河边吧。
我看着背着我的粉红色书包的他，点点头。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我们这么晚回家，会被骂的。
苏闻生拍拍胸脯，你放心，你不会被骂的。
我们从码头走下去，蹲在河边吹风。
我说，小孩，生日快乐。
苏闻生看着河面，不发一言。我推推他的胳膊，他一愣，转头看向我，林棉棉，你说什么？
我说，生日快乐。
他说，嗯。然后捡起一小块鹅卵石扔向河中，扑通一声。
回到家，我果然没有被骂。反而被阿姨拉着手千恩万谢。
因为那天阿姨犯病，从厨房里拿出菜刀跟着苏闻生追。等阿姨恢复正常后，急得在街上哭嚎。
我妈告诉我，那天是苏闻生爸爸的祭日。苏闻生的爸爸死于一场车祸。在苏闻生六岁时，苏爸爸带他去动物园，他坐在后座上哭闹，想要买玩具。苏爸爸转头看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苏爸爸再也没能回家。
阿姨疯了，说苏闻生就是来讨债的。在前些年时，她很少正常。过了许多年，接受了苏爸爸之死，只是偶尔发病。她为了避免自己睹物思人，带着十二岁的苏闻生来到北方。
这是苏闻生对我说的第二个谎，那天并不是他的生日，是他爸爸的祭日。
这是2009年的苏闻生。
03
他第三次对我说谎，是在2010年。苏闻生在市重点念高一。
放暑假时，我去苏闻生的家里玩。
他的房间书柜里有很多书，我对看书并没有兴趣，我实在无聊，从中抽出一本。
我坐在苏闻生的书桌前，摊开他的书。
第一页上，写得是三个字，林棉棉。
我反复确认，这并不是我的书啊，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我慌乱地合上书，从书柜里抽出另外一本，打开，还是林棉棉。
第三本，第四本，都是我的名字。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苏闻生买完雪糕回来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书，快步过来抢。我侧身躲过，举着书说，小孩，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苏闻生定在了原地，而后抬起眼，他说，林棉棉，你别自作多情了，我班里有个女生也叫林棉棉，长得比你高，比你瘦，成绩还比你好。
这么蹩脚的话，我当时也是十分相信的。
所以，我重重地哼了一声，从苏闻生的手里抢过雪糕，撕开包装，吃着雪糕含糊地说，我们学校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很多年后，我在想，假如当时我和苏闻生不是这样的对话，那我们会不会谈恋爱呢。
假如他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抱着一捧鲜花说，林棉棉我喜欢你。那我一定会腼腆地笑，我也喜欢你，苏闻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的嘴里都说着与心里相悖的话。连最简单的喜欢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知道。
后来，我去市里的高中找苏闻生。学校管理很严格，要学生证才能出入。苏闻生说我是他的妹妹，并打电话给班主任说妹妹来看他，门卫才让我进去。
苏闻生带我到学校里到处转，他说，那是篮球场，那是田径场，那是食堂。他每走到一处，都细细地说给我听。
苏闻生说，学校里的饭不好吃，我带你出去吃饭。我学生证在教室里，我要去拿，你等我一下。
我拽着苏闻生的衣袖，我不想在这等，我想和你一起去教室。
我和苏闻生一起去他的教室，他去他的座位拿学生证，我站在教室门口等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拉过从身旁经过的同学，我说，同学，你们班有没有女孩子叫林棉棉？
那位同学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随后说，没有啊，同学，你去别班看看。
苏闻生出来后，我和他并肩走在楼梯间，他不停地和我说话。
他说，林棉棉，你要吃什么？
他说，林棉棉，待会我送你去汽车站吧。
他说，林棉棉你以后来找我和我提前说一下，我去接你。
这是苏闻生对我说的第三个谎。他班里没有人叫林棉棉，我才是林棉棉。
这是2010年的苏闻生。
04
他第四次对我说谎，是在2013年。
我上大二，苏闻生大一。
还记得那天我正在上专业课，电话响了一声，我没接，挂断了。第二声，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啊。向老师说了一声后，拿起手机去外面接听。
是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哭着说，棉棉，你快回来吧。
我以为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连忙让我妈别哭，说清楚。心脏一直在发抖。
我妈说，闻生，他……他正在医院抢救。
我顿时泣不成声。就像做梦一样，他昨天都在给我打电话，怎么突然就躺在医院了呢。
我回到家时，苏闻生已经抢救过来了。只不过高位截肢。他躺在病床上，对着我笑，他说，林棉棉，现在你比我高了呢。我红肿的双眼再次流出眼泪，眼睛疼地都快睁不开了。
我问他，你怎么出的车祸？
苏闻生拿着手机玩，低着头说，我和朋友们喝酒喝多了，在大街就被人撞了，你看我多倒霉，我朋友都没事，就我没了腿。
我又开始哇哇大哭。
我吼他，苏闻生，你半夜三更出去喝什么酒啊，你神经病啊你。
他只是笑，比哭着的我还要丑。
苏闻生出院后，我才回到学校上课。一直都心不在焉，很恍惚，有时候吃着吃着饭眼泪就流下来了，滴落在饭盒里，和汤融为一体。
我向老师请了假，连宿舍都没回，直奔家里。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我家对面紧锁着门。我妈说，阿姨和苏闻生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妈连连叹气，真是可怜啊，多好的孩子，成绩好，又孝顺，没想到……哎。
我买了去苏闻生学校的车票，连夜坐火车去，没有硬座，只有站票，我站了34个小时，下火车时，双脚已经水肿了。
我顾不得这些，打车去了苏闻生的学校。
我以前去过苏闻生的班级，还陪他一起上过英语课。这次，我去到他们班时，他们还在上英语课。
老师在上课，我朝里面望，没有苏闻生。
我走进去，我问老师，苏闻生呢？
那位女老师眼睛突然红了，她说，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退学好久了。
我出去后，去了我们常去的奶茶店。
我在那里呆了三个小时。正准备走时，有一个男孩走了进来。
他说，你就是林棉棉吧？
我说，是我。
他说，都是因为你，他的人生都毁了。
他是苏闻生的室友，他告诉我，苏闻生做兼职凑了钱，买了情侣戒指去找我。路上就出了车祸。
我蹲下来，抱紧自己，缩在奶茶店的沙发里，泪眼朦胧间，仿佛苏闻生还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苏闻生对我说的第四个谎。他是在找我的路上出了车祸，却骗我说酒醉了才出的事。
这是2013年的苏闻生。
我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了。
05
苏闻生，你看你对我说了四个谎，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啊？
我在清水镇等你，你一定要回来好不好。
如果，如果有人看见苏闻生，告诉他，林棉棉也喜欢他，没有戒指，没有鲜花都不重要。
只要不说谎就可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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