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爱

不用窥探,门里门外都是真实的生活

“亲爱的,过来帮我设计花园。”接到栀栀电话,我套了件大衣就跨出家门。

重庆的四季已经浓缩为夏冬两季,一条裙子一件大衣就可以打发全年,这跟重庆女人的脾性倒还蛮衬。

栀栀这家伙,办啥事都利索。几天前通知我她新找了房子,就在春森彼岸。几年前她曾说过:“在重庆就要住江景房,我们小时候还能听到轮船呜呜鸣笛的声音。”我给她补了一句:“还得有个朝南的阳台!”

这家伙竟然梦想成了真,以这样的方式。

“哇啊,你娃娃——”她看我一进门就张大了嘴,不以为然地说:“离婚的时候偷偷带走一个箱子,他不晓得。”

“他不晓得?!”老杨那么阴,会不晓得?他不晓得自己的画作整整丢失了一大箱?他怕是故意不晓得哦。算了,我没说出口。

我从鞋柜上方开始一幅幅浏览老杨的画,那些熟悉的笔触,用油画棒一层一层错叠覆盖而成的向日葵,如画廊一般从玄关挂到饭厅、客厅,满墙满壁。

“卫生间在哪儿?”我问栀栀。她正从阳台上端了杯咖啡进来,飘来速溶咖啡味儿。她下巴抬了抬给我指路。我跨进卫生间,果然,马桶背墙上也挂着向日葵。

我接过速溶咖啡,一屁股陷进懒人沙发:“去过巴南了?”

“院长说,排队都排到明年夏天了。”她在我对面的藤编摇椅上坐下,端起木凳上的黑咖啡(曾经我们同为速溶咖啡客,因了老杨只喝黑咖啡,她背叛了我),身子向后靠,肩膀落下来,眼睛并不看我,越过我的头顶看墙上的画。

“有个小丫头长得好可爱哦,我抱她,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当场就想抱着她回来。保育员说她有先心病。”

“福利院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疾病。你不介意?”

“我也有病。”

无药可救了,栀栀。


栀栀遇见老杨的时候,才十八,刚进大学。老杨在食堂不好好吃饭,用筷子蘸汤画栀栀。老杨在他那届毕业晚会上大跳太空步,栀栀在台下吹口哨。然后,他俩就搬一块儿了。婚礼是十年后补的。

老杨画画有他的套路,画窗户用油彩,画向日葵用油画棒。我在他俩的窝里,看见地铺(两口子的床)周围的墙上不是窗户就是向日葵。

婚礼那天,栀栀跟我说,老杨不要孩子。

不要就不要呗,两个人自由穿行在诗和远方。早年从西藏、新疆走到尼泊尔、印度,这两年又改飞布拉格、皇后镇。停飞的日子里,老杨还是画窗户、画向日葵。

“我一个月吃两千多的中药。”栀栀有一天电话我。

“啥毛病?”

“保证不断水儿啊。”她在电话里笑,笑着把电话挂了。

四十多的女人啦,自由自在漫天飞,还揪着青春的尾巴不松手。我一边整理桌上的应聘简历,一边不自觉地笑出声。“断水儿”,头一次听说,还满形象。

一抬头,耶,栀栀这家伙竟然站在我办公室的玻璃门外。

她拉我到楼下吃简餐。

“我觉得,老杨患了自闭症,或者抑郁症。”栀栀把餐盘往前一推。我没问,等她讲。

“出门在外,他不讲话,只跟着我走。我想他不会英语,不讲也正常对吧?回家也不讲话,整天就背对着我画画。”

“艺术家都那样,梵高不就这样?”

“就怕他成梵高……”栀栀的声音不对劲,抬眼看见她垂下泪来。我极少极少看她流眼泪,一下没了抓拿。

“好好聊聊?”

“整死不开腔,跟个活死人一样。”我看见她眼里空荡荡的,没了眼泪。

“为什么不要小孩?”我突然问出很多年没问的问题。

栀栀望着我,轻轻地捂住自己的脸,一双手慢慢插进头发。

“先天的。”她再抬头时,吐出几个字。“可是我,没在意!”

真没在意?她害怕断水儿,跟在意不在意有没有联系?她是不是还梦想着哪一天会出现奇迹?

我不了解他俩私密的生活,我和闺蜜的关系保持着彼此舒适的距离,她不讲我不问。仅仅靠猜测,老杨这么多年只画窗户向日葵,我就觉得他死磕。他要是对自己当不了爹的事死磕到底,心态就死定了。并且我猜,他也不给栀栀机会坦直地聊这个话题。

老杨总把自己和颜料混在一起。

栀栀四十二岁生日那天,老杨送了份厚礼给她——离婚!画在画布上,一朵雪白的向日葵花瓣上写了三个字:散了吧。

“这礼物,我领了!”栀栀在QQ上告诉我,看不到她表情。

“他没说理由?”我忍不住问。

“说我还年轻。”栀栀写完这一句,头像就变黑了。我猛追一个电话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栀栀不要我找她的时候,是绝对找不到的。

她再找我的时候,说新房子找到了。还说,她不让老杨搬出去,她搬。她正想找个带南阳台的江景房,一个人住一阵子。

她说,搬出来前,接连几个通宵,老杨都在画画。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去领养个孩子吧,领回家叫老杨爸爸。

“那你还搬出来干嘛?”我搞不懂她。

“如果我单身,养着个孩子,他会心痛我。”这是栀栀的策略?

“你高烧啊?他是你老公的时候你们都拎不清,不是你老公了,还指望他疼你?”

“我赌!”

恍然,栀栀就是这样一个蛮横的重庆女人,什么都敢,连赌都敢!跟老杨同居的一刻就赌上了,赌了十年赌出一场婚礼,赌了十年没赌出半个孩子。现在还赌,赌老杨爱她,她想用自己的挫败伶仃去拉扯老杨不堪的失意,她赌一个天使会把他们重聚在一起。因为她从来都认为,他们天生就是一家人。

我端着那杯速溶咖啡走到阳台上,去看如何帮她设计个花园。我趴在栏杆上放眼望去,嘉陵江对岸居然是名流公馆,那楼盘的背后就是中山四路。

老杨刚毕业那阵,就和栀栀租住在中山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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