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家里竟如同地球的南北两极
冬风撞击着坚冰,日夜怒吼乱发脾气
小小的女儿手脚和耳朵上都是烂疮
她衣衫单薄,僵立在寒冷的雪夜里
沉默的村庄很大很大,伸手不见五指
又被逐出家门的她,心中满是恐惧
她自出生起便被父亲深深厌恶和嫌弃
这个家里本不该有她的一个位置
可她偏偏是人,强撑着有了生命
——她从小就是那么不懂大人心事!
于是她被寄养在亲人、熟人的房子里
像流浪的小狗讨好着人类、永远小心翼翼
时间转啊转啊,父亲从未放弃
是谁的家里终于多了一个小弟弟
——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灿烂的笑意
弟弟怎么可以不开心和哭泣
二姐委屈什么!怎么总是这么不懂事!
父亲喜欢问弟弟最讨厌的人是谁
听到答案是“二姐”时,父亲才会称心满意
他心底的声音太大为她招来了恶魔降临
她被撞飞又狠狠摔落在坚硬、粗糙的柏油地
短暂失去意识的她被好心的村民拉着送回家里
流着鲜血、骨头露着白的
——是她的左腿和左臂
邻人的担忧和劝说却惹怒了父亲:
他又没了面子,径自摔门而去
她被扔在漆黑闷热的东屋里无人照拂
疼痛和高烧每一刻每一晚如影随形
她每天靠一片消炎药等痊愈或者等死
又靠着意志支撑自己吃喝拉撒、艰难洗漱
她忍着白眼和咒骂躺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长发黏腻热臭腾腾,连她自己也嫌弃她
是哪个神明路过?大发了慈悲和善心
她又站了起来,厚着脸皮又赖活了下去
炙热的太阳烤着广阔、枯黄的庄稼地
干农活儿当然不是件舒服爽心的事情
是汗水让人过敏了吗?还是因为累了?
——父亲怎么又耍起雷霆暴雨般的脾气
在众人面前她又被狠狠责备和痛斥
——“你怎么没考到全校第一?”
“你怎么没免学费?”
“你怎么就不知道争争气!”
想用掉父亲的三百块钱?
她可真是罪大恶极!
她又让父亲丢了面子
——父亲的脸面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她被逼着独自拉起一架车子高高的豆秸
麻绳和羞耻一起勒进她肩上的血肉里
直到姥姥心疼羸弱的孩子,实在不忍心
父亲才满脸恨意地愤愤转身离去
父亲从不管她上哪所学校、去了什么班级
他只在乎小女儿的奖状和排名、成绩
世界上顶遥远顶遥远的距离——
是父母家和镇中学相隔的十几里地
父亲才不管她没有自行车该怎么去上学
他让她换着蹭同村小伙伴的车子来来去去
直到同村的一个爷爷不忍心也看不下去:
收破烂时为她淘到一辆价值50元的二手车子
(她永远记得那辆横把黑筐的暖黄小小车子)
她终于从师生同情或鄙薄的眼里找回一点颜面、
她终于有了自己求学路上的代步工具
她在最烂的镇中学被欺辱,还常饿着肚子
她被传染了,浑身长满了小小的疙瘩
她在两年里同瘙痒苦斗,昼夜不息
——有太多次她痒得想剐掉全身的皮
父亲除了担心他自己千万别被传染
一年年,对她的煎熬和痛苦视若不见
直到有两个亲戚听闻了她的事情
先后带着她去寻到了不同的大夫
——很简单就治好了她长满身的病疾
仁慈地护住了一个青春少女的皮肤和面容
她总穿着旧衣烂衫,她又染上了风寒
她咳嗽起来几乎震碎了肺叶和气管
父亲却怨无尽的咳声吵到了睡眠
直到她咳了太久太久、直到咳出血来
父亲担心他会被传染,终于带她去看
可半路他又心疼起了口袋里的钱
——领她去了一个小诊所让大夫随便看看
天可怜见,这个凑巧出现在悬崖边的大夫
神奇地续了她的命,让她能继续苟延残喘
后来父亲把女儿扔向城市的汹涌人潮
不管她是多么贫穷无知和天真浅薄
父亲不肯为投资女儿费上一厘、一秒
却期望她能钓来金龟婿让他余生有个依靠
他把人生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能嫁入青云
他怕极了辛苦,他更渴望被羡慕做人上人
小村姑两手空空,人生第一次进城
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她想啊想得头痛
她在奶茶店被阴晴不定的老板阴阳责骂
怕吃“白食”的她长假里不敢回家
她寒冬、盛夏都在牢笼般的工厂做工
——被吵被训被欺压,眼睛也快要瞅瞎
她和从前一样只能垂下头来咬紧牙
——早知道身后没有能接纳她的家
她多想在难过时被温柔安慰一下
她多希望能有一个卸下重担的港湾啊
可父亲明知道装饰华丽的船底已有密密裂纹
还劝她登上了那艘开往暗夜的黑色游轮
她很快便被驱逐、被喂下毒酒、
被万箭穿心、被撕去尊严和血肉
她被伪装的猎人们胡乱踩踏和嘲讽唾骂
——狼和狈多么团结!她无力挣扎
父亲听说后,带着浩大的阵仗而来
——他依然践行着“不能丢了面子”
他沉默、大哭、到处跟亲友诉说
他的自以为是让她彻底成了谈资和小丑
到底是为了钱还是对小女儿的守护?
父亲又叹起气、皱起像算珠一样的眉头
父亲让她求和低头,她却纵身从桅杆跳下
她在巨浪和生死间隙里沉沉浮浮
父亲却第一个怨恨、瞧不起她:
她让他又丢了面子,她真是任性又不听话!
父亲的话里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演绎: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心会赌咒、发誓
他在楼梯的拐角里撞墙、嚎哭不止
直到子女们对他的自白深信不疑
——纷纷谴责起母亲的种种不是
直到所有的孩子都厌恶起自己的母亲
父亲红肿的眼睛里终于闪过胜利的笑意
可时间会带走真相上的层层淤泥
母亲白白独自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压力
父亲做了错事却振振有辞
他痛恨被伤害的人竟不肯原谅自己
他像过去三十多年的每一年每一日
在子女面前哭诉他是一个多好的男人、
在糟糕的妻子面前有多伟大、多不易
他不知道这是多么糟糕的自我洗白方式
——他是有多自以为高明、多自以为是
他总逼着孩子做父母婚姻的裁判和法官
是他斩断了小女儿对婚姻和家庭的依恋
父亲终于慢慢老去,少了几分暴戾
他频频向亲友哭诉起经年的辛苦和委屈:
他痛心小女儿不孝不敬不愿意搭理自己
父亲的眼泪如从前一样总是很多很真
——让外人不得感动和深信不疑
父亲在嘴上为小女儿已花了一山的金银
小白眼儿狼怎能这么冷酷自私、不仁不义
亲友的唾沫又成了他下的一步好棋
他的小女儿实在是枉为在世之人
呵!
被踩断了骨头,背上扎满毒牙
还从烂泥沼泽里活下来、爱说笑话?
她披着张看似柔弱温顺的人皮
——却早已不再是人了
指责和嘲骂铺天盖地,日复一日
她依然攥着拳、昂着头独自站在雷暴里
她的世界早已是荒凉、静寂的废墟
可新的种子也陆续破壳、在枯骨里扎下根
她的新魂和理智终于被命运唤醒
她憎恶所有愚蠢又偏执的暴君和土皇帝
她以失去名誉和被孤立为代价
她以疯子的模样将他们永远驱离!
她是作恶的魔?是害人的鬼?
还是妖化的狐?是疯癫的巫?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的
她只是她心中所愿是的
父亲怎么会不懂得爱呢?
他为其他孩子付出了太多钱财和心意
他向来都偏爱着自己的长女
在学习和生活上为她做到了极致
他紧张长女身上的一丁点儿不适不如意
他总在调教她应该成为长女的骑士和婢女
被宠爱养大的玫瑰到底更精明更有演技
长女终于也长成了他面具下的样子
父女俩对她的方式多年来相似如一
长女一样嫌恶野草、一样看她不起
——是啊,她在世上多了一个“小父亲”
他虽从来都看不惯长子的软懦性子
却托举起长子的小家庭,甘之如饴
——买房购车、结婚生子、过起日子
他的爱在哪里,钱便流向了哪里
他的心结一直是最小的儿子
哪怕那个儿子越长大越是叛逆
他的心总牵挂着远方沉默的小狼崽子
从不计较电话那头的冷漠和怨怼
他永远敞开怀抱等小儿子回心转意
所以小女儿明白父亲只是偏心
所以她懂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命运
可时光不会辜负真相和不屈服的灵魂
太阳照得清皮囊之下究竟是不是圣人
迷雾沼泽,会令风湿疼痛的也是父亲
——这也是一个女儿和父亲的平凡故事

(出门打车有时会遇到爱聊天的司机师傅,会听到不同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