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说——春城 (域外中篇)

小说春城 (域外中篇) 作者 金 弢

负笈重洋留学乍到,建子开始海外生活。他本想课后看画展,午餐时意外得到信息,说餐饮业每逢圣诞会加员工,尤其楼面。机不可失挣钱为上,画展先搁脑后。建子沿轻轨线搜寻中餐厅。

春城架构跟冬城相似,也属县级。小城有三家中餐,下火车他朝最近那家直奔而去。 

中午生意刚过,老板还没走,他个子适中,一脸清秀,三十开外的亚裔长相,后来知道是柬埔寨华侨。一九七五年南越被北越解放,他随难民逃到了欧洲。 

“想吃饭吗?”老板先开口。 

“嗷,不不!我想问问有没有工作。” 

“你会做什么?能在店堂帮帮忙吗?”老板问。 

“我想没问题,”建子答。   

“明天能开工吗?”老板又问。 

“可以的。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晚就来上班。你们也是五点半开门?”建子打听开门时间。   

老板说:“那你明晚五点半来吧,看看哪儿需要就帮帮手,做两天我看看,以后再分台给你。试工两天再跟你谈薪水。” 

建子还没辞去冬城那份工,晚上照例去洗碗。临近下班他跟工友们悄悄打了招呼,感谢一个月的关照。到下班便向台湾老板娘辞工,把工资结了。老板娘像有思想准备地说:“是啊,你德语好,又会楼面,安排洗碗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做不长。以后需要跑堂我再叫你。”   

就这样,建子结束了海外头个月的打工经历,跟老板娘好说好散地分了手。   

第二天建子来新店上班,碰巧做酒吧的来不了。做酒吧就是倒酒水,原先老板打算自己做,一看有了建子,心想让他练练也好,日后缺人可以顶酒吧。

建子这样一换店,工作从厨房转到前堂。是业内人士都知道,这么一变,就工作级别是一大提升。笼统说,厨房活又苦又累又脏,洗碗又是最低下,工资也最低。在楼面要干净轻松得多,工资高加小费,但得懂外语。建子来“玫瑰酒楼”是要学跑堂,学倒酒水,最后学会管理大堂。

会德语是做前台的一道关卡。德语不是那么好学的,就是去语言学校,没三年功夫学不出像样的德语。姑且不论听、说、读、写,光口语能说清楚已算不小本事。

建子会德语,他是科班,是他的强项。虽然老板不要求把德语说成专业水平,但服务生能德语说得悦耳,让客人觉察不出明显错误,对餐厅档次无疑有裨益。建子思忖:我会德语,体力也不错,学习上菜收盘子不会难过农活吧! 

翌日建子怕误车,提前一小时到了店。正值休息,铁将军锁大门,他只好等。

“玫瑰酒家”位于春城新区。老区均是独门独户的花园别墅,新区一色新建楼房,不高,最多四层。近酒楼有立交车道,为春城交通枢纽,流量大,客源多。门帘四个鲜红色中国字,醒目异常。

在德国人眼里,中文是美丽且陌生的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德国很难提起中国。新闻媒体常是一两个星期提不到一回,好像世界没有中国无关紧要。 

那些年,德国人对中国的印象是一个人多、自行车多的国家,于遥远的东方,有着几千年文明史和古老的文化,那里生活着十几亿人口,贫穷落后、服装一色,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蓝蚂蚁。建子的好友,是北大跟德国联合培养的读博生,专修黑格尔哲学,但德语不好,老婆来德陪读,昨天帮他去旅行社订机票,工作人员连中国的首府都弄不清楚,以为是东京呢!称难得有人买去北京的机票。然而他们谁都知道得清楚,德国中餐厅是好吃又便宜! 

建子正遐想中,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亚裔女子,建子想,一定是老板娘了,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来者旁若无人,置若罔闻地从建子身边走过,像是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开门径直进了餐厅。建子被弄得一头雾水!想想就是不说中文,总该有个表示!莫名其妙地跟进了店。 

店堂挺宽敞,有一百多个座位,分前后两厅,厨房和酒吧在里面。那女人开了酒吧灯,店堂里依然黑洞洞。建子在黑暗中环顾四周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来到酒吧,见那女人只管做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来干什么?”那女人终于没好气地开腔。 

“会中国话!”建子想。“我来上班,”建子答。 

“上什么班?!”那女人大声嚷。 

“老板叫我来的。”

“老板叫你来的找老板去!”   

“奇怪了!”建子想,“你是什么人呀?”干脆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等老板来了再说。 

“坐那儿干什么,没看到别人在忙着?!过来把杯子洗了,”女的冲建子喊。 

建子心里陡生受侮辱的感觉,想想在国内工作哪怕再有失误领导再怎么批评也不会这种态度,这对人实在太不尊重了,生平第一次受人如此无礼斥责。但为了这份工,为了老婆孩子的机票钱,眼下只好忍气做小,权当看在马克的面子上。 

对建子,吃苦他不怕,他当过知青,再苦再累的农活都干过,但要他洗杯子,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活儿,不知洗具怎样使用,洗刷程序又是如何。这种酒吧台,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丝毫感性认识。怎样放水,用热水还是冷水,如何安装洗杯器,放多少洗洁精,两个水池都用来干什么的,怎么个洗法,等等等等,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本不想再问那女人,知道她不会有好气。

尽管建子明白是对方无理,但他在乎这份工,不想把事情弄僵,尽量对她逆来顺受,就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是不问,建子就无法开始。 

“你不是来干活儿的吗?楞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知怎么弄,你能做个示范吗?”   

“什么叫示范?" 

"就是你能给我做个样子吗?能教我一下吗?”建子请求道。 

“这么简单的活儿都不会还是个人吗?!不会来干什么?!让我教你,给钱吗?!” 

那女人把建子又是劈头盖脑地数落了一通。建子想想自己在国内搞外事能独当一面,大事小事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业务、专业都是强手,年年先进工作者,向来自信满满,今天怎么一下子成了任人随意辱骂的低能儿了?!

但是不会就是不会,没辙!没做过就是不懂怎么做!这种不近人情的训斥,但为了钱,再大的侮辱也只好认了,但他心里陡升不可名状的报复欲:“我忍了!今天就是韩信忍辱胯下我也忍了!你哪天别犯在我手里!”

建子沉默,在那里等着这女人。心想,“你再不过来我就动手了,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有请在先,做得不到就怪不得我了。让她来纠正吧,她一提示我就会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那女人对着电话直抱怨:“人是来了,但他什么都不会,这种人要他干什么?让他走吧!”

听得出是老板的电话。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的坏话也是建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去在单位,哪怕做错了事受批评领导怎么也给点面子,就这么当着面,知道他站在一边,没有丝毫回避和说话语气的委婉,甚至让老板叫自己走人! 

那女人突然停住电话不说了,继而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建子又被撩在一边。他虽听不到对方说话,但确信老板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只要老板留住他就好办,说明老板还用得着他。既然那女人不愿指导,建子只好凭自己的眼力劲儿琢磨着干。再难的事也难不过读大学,大学要读四年,学这种活用不了三天。建子心想,我就按我的理解行事,干得不对,她来纠正不就等于教了我?

恢复了自信,建子不再问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象个熟练的老手麻利地干了起来。那女人整着餐桌,不时好奇地朝这边望望。 

老板来了,带有三分歉意地解释道:“昨天还没想到做酒吧的今天孩子突然病了,她明天会来,今天你先在酒台帮一下手,明天就做服务生,今晚我忙完了再走,等一下来了生意我教你。你学不学做酒水无所谓。你德语好,我当然愿意你招呼客人。”   

建子却说:“没关系,我什么都能学,也愿意,会了以后可能还用得上。”果不其然,建子后来创业,真的什么都用上了。 

几天后,从其他的工友中建子了解到,这个身为柬埔寨华侨的老板,七十年代因美国在南越撤军,接着印度支那华人开始遭迫害、受掠夺,他家用了重金买到船位,随成千上万的华侨船民,漂洋过海,苦海余生,无数人遭海盗抢劫,妇女惨遭强奸、轮奸、杀害弃海,他一家有幸平安抵达欧洲,被德国收为难民。一家三代十四人,白手起家,在政府的扶持下开始创业。他读完初中就在父亲的酒楼做工,十几年来,全家宵衣旰食,他几个兄弟现在都有自己的酒楼。两年前,他向全家集资,用一百万马克买下M市周边三家首屈一指的“玫瑰酒楼”。现在他一人经营,极为辛苦,整天奔波于路上。 

那个刚进门时被建子猜想是老板娘并对他不理不睬、后来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女人,是管这家店却没有名分的所谓经理,是个准经理。老板之所以没有明确宣布她是经理自有老板的道理,因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经理和一个默许负责管店的经理,工资是不一样的。在德的中餐厅,即便当了经理也有一份自己的具体工作,也要兼做服务生,其收入也只有来自自己完成的营业额,按百分比提成。做经理的好处是老板不在时拥有更多的支配权。 

这个没有名分的准经理之所以对建子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厌恶与排斥,也自有她的道理。因为酒楼的营业额是个相对稳定的常数,如若多出员工,营业额总数就会被瓜分。这家店已经有了三个服务生,再添一个,营业额势必又被分掉一些,收入就会减少。加之这里优厚的小费也会失去。

但是老板的着眼点不一样。多一个人就会提高服务质量,招呼会更加周到,上菜等的时间就缩短。人员充足服务到家,客人就会多加酒水,而卖酒水是既方便营利又高。此外,只要服务周全,满意客回头率就高,来的频率就会增加,对餐厅就有好处,而老板付的工资没变,只是每人少做一些,少拿一些。这么一分析,准经理不愿老板加人就情有可原了。 

然而工人对老板并不是没有反弹机制。若员工人浮于事,收入不尽人意,工人就会辞工;反之人手不足,突然来大生意,影响服务质量,下一回客人便会另辟蹊径,这即是老板的损失。这个尺度掌握在哪个分寸就是经营之道。眼下圣诞将至,是一年中生意最旺、不可多得的商机,为确保常年老客明年的再次回头,所以老板无论如何要让建子留下。

虽然建子没干过这一行,但他德语好,理解会比“文盲德语”的难民快出好几倍。老板也是打工出身,深谙学会端盘子跟学会外语所需时间要差几十倍。加之服务生德语好,客人觉得悦耳动听,心情好了会多订酒水,做老板的也脸上有光,这类做生意的诀窍为工人所不知。为给老板好印象,确保这份前台工作,今晚建子学做酒吧毫无怨言。 

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做酒吧说来貌似简单,光倒倒酒水,其实不然。要技术掌握到位,做到精、准、快谈何容易!首先要会德语,因为酒水单子从收银机打印出来全是德文。不忙时,服务生可把酒水报给酒吧,如若听不懂,还可以解释或用中文翻译一下,但时值生意高峰,一个做酒吧的要对付四个服务生,碰上几人同时进单,每张单子都有三五种酒水,一下子多出十来种酒水。这时做酒吧的不光要手脚麻利,而且还要会看单子,因为一旦忙起来,就是大家都忙,服务生不再有时间站在一旁替你报单或翻译解释。酒吧不但要会看单,而且要快到一目了然,并且有条不紊,快速完成酒水。时间等得过长,客人会取消酒水,这是生意上的损失,要受老板的批评。 

除了语言和速度之外,记性与斟酒的技术也很考究,因各种酒水所用的杯子,其形状和容量各不相同。每种饮料都有固定的饮杯,不能张冠李戴,一旦弄反了,轻则遭客人讥笑,重则被退货,遇上厉害的老板便是一顿臭骂。做错的酒水往往无法重用。

另外,饮料种类繁多,有轻度、浓度,有气、无气,瓶装、散装之分;到了啤酒更为复杂。德国是个啤酒大国,品种几十上百,枚不胜举,就是常见啤酒也分清爽型扎啤、苦味扎啤、白色麦芽扎啤、黑色扎啤、此外还有低度酒精型的、无醇清爽型的、麦芽白啤酒、低醇麦芽白啤酒、麦芽黑啤酒、麦芽黑白啤酒、麦芽无醇啤酒等等。 

每种啤酒的刻度各不一样,所用的酒杯形状也各异。生意高峰时能做到应付自如,必须把打酒倒酒的技术掌握到娴熟。不同扎啤、不同瓶装啤酒,斟酒时产生的沫子也不一样,怎样掌握到恰到好处需要练习。 

酒台除了啤酒,还有各种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分一般红和玫瑰红,各种葡萄酒又分干酸型、半干、甜味的,分别有散装和瓶装。红、白色瓶装葡萄酒,放酒瓶的器皿各有各的,上桌时需要用形状不同、相应的酒杯;低度烧酒包括各种餐前利口酒,还有38°以上的烈性酒,包括中国和西洋的。加上种类更多的无醇饮料,各式各样的矿泉水,有带气、低气的,有不带气和中气的,有散装、有瓶装。有各色各样的果汁,光可乐有三、四种;咖啡分普通咖啡、浓缩咖啡、奶油咖啡、低咖啡因咖啡等,每种饮料不能用错杯子,威士忌杯不能装舍利酒,马提尼酒用了梨酒杯就会被贻笑大方。   

建子的顶头上司、这个准经理是八十年代初“半偷渡”来德国的难民,浙江人。据说青田人的移民史可追溯回一百五十年以上。说“偷渡”,就是蛇头通过地下组织承包一个中国居民把他用半合法或非法手段运送到西方国家,偷渡费在八十年代初已很惊人。到了九十年代涨到一人十八至二十万元人民币,想象那时大学生工资才五十六元。但一到德国报了难民打黑工,头两年等于白干,挣来的钱全部还债,第三年起就是净赚。   

德国审理难民的程序当时最快也要四、五年,就是最终不获批准,这几年挣的钱还清债还剩一个天文数。能留下最理想,西德当时肥得流油,为很多难民的首选。万一留不下,转道去南欧意大利等国家,所花费用要远便宜过从国内出来。 

而所谓的“半偷渡”即自理从境内出发,想办法到达西方国家的边界,再由蛇头帮助越过边境把人偷渡去西方国家。这些做偷渡生意的老手已买通那里的边防,有固定的通道、时间和价码。 

首先,这些半偷渡客通过关系买来一张非洲某个国家盖了章的探亲访友邀请信,因那里已有他们早先移民出去的亲朋好友。这些偷渡客以此名义申请到中国护照,有了护照便去那个非洲国家的使馆办签证。从这些国家得到签证易如反掌,因很难得有人去这种国家探亲、旅游。   

鉴证费即是这个国家的一项收入,所以签证管理非常松。其次,去办签证的国人事先都已打听好了行情,会使行贿手腕,以便捷拿到签证。就是在非洲国驻京使馆递交护照办理签证时,护照里夹进100美元,算给签证官的好处费。这些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且行情会随时渐长。如若给少了就有拒签的危险,给多了自然白白浪费外汇。

八十年代初至中期,100美元一般打得住。象非洲这类穷国,100美元可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那么强烈的诱惑何以抵挡?况且这些国家腐败成灾,滥发签证,加之眼前好处唾手而得。 

等到拿下非洲国签证后,第二步要办过境签证。走的较多而又实惠的线路是买西伯利亚大铁路火车票,八十年代票价在人民币四百元上下。从北京发车,过境二连浩特出关,穿行蒙古、途经莫斯科、取道华沙直至东柏林,行程八天八夜。 

有了目的地国的签证,再办过境签证就容易多了,因为这些不是入境旅游或居留签证,过境期只有三、四天或一个礼拜,对过境国除了过境客给该国带来消费的好处外,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我们的同胞去沿途路经的国家办签证,声称火车到了东柏林,然后转机去非洲。理由实在,安排无懈可击。   

办过境签证的贿赂价码为50美元,手法一样,把钱夹进护照。届时签证官把钱放置一边,盖完章后把护照一给,钱就不提了。这种做法很灵,使馆人员照章办事,既做工作又得好处,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而国人则免去了冗长的审查,得到签证顺理成章。可谓互惠互利。 

听说也有过河拆桥的同胞,看章已盖好,再索回美元,签证官无奈只好吐出贿赂,明知上当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生气也没用。事成后有人自鸣得意漏了口风,但这种人会被老乡唾弃,骂成害群之马。   

同胞到了东柏林,并没转机去非洲,而是等待从法国、荷兰过来的蛇头,由他们把偷渡客从东德越境西德,借用西德过境通道,进入法国、荷兰、比利时,这样,不给西德留下任何隐患,被收买的边防军可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过境的蛇头会承诺这些过境客决不滞留西德。瞧,犯法还讲个诚信!   

如果目的地不是法国、荷兰而是西德,走法就不一样。到了东柏林必须转火车去捷克,当然事先办好捷克过境签证,声称从布拉格转去非洲,实际上到了捷克就不走了,利用天黑,翻山越岭冒生命危险被领着穿越绿色地带进入德国巴伐利亚,据说那一带边界管控最松。   

有一年建子独自去东柏林开会,为节省外汇公款,用人民币买票,走的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刚上火车,就有偷渡客来打听他去哪儿,听说去东柏林,都摽上了他,说他们不懂外语要跟建子走。那时民风淳朴,提倡助人为乐,到国外遇上同胞不会外语,替人解难是每个国人的责无旁贷。 

从北京到莫斯科,火车要走七天七夜,一路上,那些人对建子关怀倍至。除上厕所,什么都替他办,还时时提供食品、水果。到二连浩特,火车要换苏式宽大车轮,需三小时,是加餐机会,建子被人抢着邀请。结果到了东柏林,带去的一行李箱方便面原封未动。

这些偷渡客事先已打听好,火车到了莫斯科站要换去白俄罗斯站,他们不会外语,要出租车会有困难,都求建子到时帮他们要好出租,并挣着跟建子同坐一辆车,主动提出承担车费以确保不在途中走丢。所以整个旅途争先恐后地讨好建子。


也正是这趟火车,建子对他们作了七天“访谈”,对偷渡事知晓得了如指掌,收集到一大堆鲜为人知的资料。这些人得知建子搞文字工作,作家嘛,好奇,什么都想知道。既然有兴趣,为巴结建子,就积极配合,有问必答,这样建子对偷渡行情了解得巨细无遗。   

然而在莫斯科转完火车站,他们就没谁再理建子。在白俄罗斯站排队盖章时,被人拍了七天马屁的建子,被他们远远地推挤到一边。他们已经用不着他了,火车会自然而然地穿越华沙抵达东柏林,那里会有人来把他们接走。这样做,他们不在乎被人看成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建子眼前的准经理就是这么一种难民,当然她是由捷克被人偷渡来德国。接下去几天,她对建子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时不时恶语相加。建子想自己在这家店也不会长久,只是过渡,在此打工夜里归宿委实不便。但这里的机会确是千载难逢,他要凭语言优势,利用老板的赏识,学做服务生,最终学会整套管理。

对准经理他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凡事唯她命是从,同时留心观察整个流程。不出一星期,基本要领他已谙熟于心:客人来了先引座,递上餐本、羹叉、纸巾,稍候见客人看完餐本抬起头就可以给客人点菜;订完餐,记住号码打单,把酒水单先给出,把前餐、正餐分开,先送前餐单进厨房,把正餐单收好,等客人吃完前餐,再把正餐单进厨房······   

头几天建子没分到桌子,只辅助别人做,但他不闹情绪,学得诚恳,做得谨慎,深得客人好评。基于他德文流利,不仅交流畅达,而词语达义,所以速度很快。订餐时,他主动声明是新手,请人包涵,这样有了心理准备,客人对建子就不苛刻,最后反倒很满意。 

老板在一边看得清楚。一次有三口之家前来,向准经理说明孩子病情后要求食品不带面粉添加剂,但又希望多点芡粉、豆制品类,以保证孩子营养。这种带有众多专业术语的长篇叙述,对准经理这个在德国未进校门、在国内未曾读完小学的来说,简直犹听天书。然建子在一旁却听得明白,他让准经理到一边作了详细解释。这下准经理对建子折服得五体投地,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什么都听得懂?”

老板把一切看在眼里,晚上下班前当着全体员工称赞建子的德语,当然他自己也不能全听懂,知道听明白不容易,并宣布从第二天起建子可以独当一面,分配了由他负责的台号,给了由他保管的收银机钥匙,建子允许独立打单收钱了。这意味着可以收小费,等于涨了工资。   

前面提过来这里之前,建子曾在另家餐厅帮厨,同样的上班时间,在这里不但活儿轻松干净工资又高,加之现在又有小费,收入涨了一倍多。于建子,在不影响上课的前提下,是一大进步,他很满意了。他不操之过急,认为只要在变,在往好处变,就该是乐观、让人高兴的事。不是常言道:悠着点儿! 

建子的工友中有位来自香港,四十来岁,矮个略胖,读过书,普通话讲得能听懂。八十年代的海外华人大多说广东话,他们主要是香港及东南亚华侨,是海外华人主要、甚至唯一的交流语言。大陆学生去香港老板的店找工,老板头一句问话就是会不会广东话。若不会,只好走人。这种老板让他讲国语比讲德语还难,生意一旦忙起来,情急之下他们满口只剩广东话,要是留学生听不懂,交流就会受阻而影响工作。   

是时,大陆出国人员包括留学生少得可怜,直到二000年后,随着中国的发展,大批留学生出国,大陆人成了海外华人的主体,国语成了主要语言。这时,香港及东南亚华侨势必反过来学说国语,是大势所趋。眼下这位普通话过得去的工友毕竟也读过书,跟建子有共同话题。

一日上午大雪纷飞,来客寥寥,闲着没事,于是聊天消磨时间。建子跟香港工友谈论中国古代哲学,说到老庄,提及孔子出生年代,他俩看法不一,各执己见,争论相持不下。

准经理无所事事凑过来听听,建子跟对手正慷慨陈词、旁征博引。准经理听了不知所云,对他俩侃侃而谈,越发云里雾里,疾呼:“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从头到尾听不懂!”她顿感自己的无知、没有文化。而此时此刻的建子在她看来,不再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谦和有加的留学青年,跟刚来时判若两人,此刻活龙活现像个课堂老师,演讲着,振振有词。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一种悄然而至的崇拜瞬间把她软化,让她动情,变得温柔!女人的属性是水,动情的女人会变得浑身酥软,难以自立。她第一次对建子产生了好感。这种异性间脱离物质,发自心灵深处的美好感受他还是第一次,就像初恋。她意识到没有知识的渺小、没有文化的自卑。她顿间悟到学识带来的修养、受过教育的胸襟,开始后悔建子刚来时对他的恶劣。建子忍辱负重、荣辱不惊、心怀开阔、既往不咎的气度教她深深惭愧。

洗钢板是餐厅服务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脏的活,谁资格最低、谁是新来的,这活就得谁干。建子刚来,干这就理所应当的了。 

这种钢板用来給客人热菜,事先插在电箱烤烫,上菜时,搁在餐桌,菜盘架置其上,整个用餐过程菜就不会凉掉。用餐时,客人难免会将菜汁滴落在钢板。虽然取回时会顺手一擦,但被烤干的印记不易彻底擦去,因此每隔两三天就得彻底清洗一次。仅用清水抹布是不够的,必须用一种专门的铁砂棉用力来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镜。   

德意志是个注重干净的民族,一家餐楼的卫生怎么样,食品是否干净,客人不用进你的厨房,只要看你的厕所就知道了。他们认为哪家餐厅若把厕所管理得干干净净,把白瓷砖地擦得洁亮照人,这家餐楼的厨房一定不会脏。反之露在面上搁菜的钢板,是直接摆在客人眼鼻子底下的东西都收拾不干净,那客人无法看到的厨房卫生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食品安全,除卫生局,任何客人不允许进厨房,而且没健康证,员工一律不准在厨房和酒台工作。当然做老板必须首先办证,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厅工作,也得办,因万一忙不过来,她随时可能帮厨。   

每到快下班时,别人可以选择轻巧干净的活儿,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罐,而建子得脱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动干戈地擦洗钢板。建子觉得干这种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手劲好,大学时还练过体操,有臂力,下乡也受过锻炼,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树,下山挑番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更重要的是,下乡磨砺了人的意志,培养了吃苦精神。

一九七七年是特殊的高考,从接到通知去学校报到只有十天时间,入学通知还是在地头给的。进校没几天,德国驻京使馆有外事活动,在国际俱乐部宴请各国来宾,包括建子在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拼花地板大吊灯的宴会厅,不敢相信人生起落是如此之快。一个月前,他还在寒风凛冽的地头造大寨田,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没有丝毫改变,而这短短的十天,他从农民变成了首都大学生。手还是那双手,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是天壤之别,谁都说他一步登天。看着手,建子不禁联想,生活的磨砺让人更坚定一个信念: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就能生存;只要人能干的活儿,他肯定行。眼下擦钢板惟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位准经理对建子挥汗如雨、大干特干从来是麻木不仁、有视无睹,像是本该对他的惩罚,兴许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自从那天古代哲学大辩论后,准经理变得迥若两人,对建子完全另眼看待了。今晚又是建子洗钢板,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动过去帮忙,弄得整个店都觉得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慢慢地建子更多地了解到,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是个苦出身,甭说在农村女孩子连读书机会都没有,就是婚嫁也由父母做主。出于为家里经济上的考虑,她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同队社员,而她的心仪人是刚来半年的知青。她对他有好感,他对她也有好感,彼此青睐,但受舆论压力,怕影响将来抽调回城或选派工农兵大学生,这知青不敢表露真情主动接近她; 而她一个姑娘家对他没有勇气主动表白。封建礼教深重的山沟农村,大胆主动的女性会被人骂成骚货。   

婆家送来丰厚的彩礼,她父亲抵挡不住诱惑收下了。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有孩子后,她也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久随村里移民潮跟丈夫到了德国,将孩子留在了父母家。没料到来德不久,丈夫玩上了本村的未婚姑娘。开始躲躲闪闪,后来明目张胆,最后夜不归宿。自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更难得露脸,直到现在抛下母女落得无影无踪。她几次有过轻身的念头,但又撇不下年幼的女儿,象她这种难民身份语言又不通,请律师打官司先得掏钱,她舍不得。就这么拖着过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寻着盼着,巴望有个出头之日。

或许没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建子一席谈骤然触动了她的神经。到德国后她越来越感到不会德语的苦和没有文化学外语的难。就说不是为了自己,为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从建子身上她看到有文化学什么都快,有文化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建子白天忙于上课,晚上苦于生计,没架子没傲气,虚心诚恳。蓦地她对建子产生了崇敬和爱意,很为自己对他的粗暴无礼而自责。现在她看到建子又任劳任怨、默默干着最低下的重活,不觉身不由己向他靠拢过去。建子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喃喃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人能行。”女的什么也没说,更是加紧地擦钢板。 

德国人的特点健谈话多,吃完饭才开始大喝啤酒,经常饭后几个钟头不走人,海聊。中餐这行有个规矩,客人没想离去,不许主动收钱,会被理解成在轰客人,这种不礼貌的作态能让人永不回头,是业内的忌讳。如若等不了,就把账单卖给同事,由别人买单,账面多少算多少,到时小费就归同事,否则自己死活等。   

建子住别的城市,周一到周五是晚上来,夜里归,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或节假日做全天,中午去工人宿舍休息。象今天中午客人不走,便一直等着,权当在店休息。年轻女人管钥匙,只要客人没走她得留下来锁门。其他员工走光了,厨房已一片黑寂,建子看书等客。正常营业时,服务生不能当着客人看书看报或坐着,显得对人不在乎,但过了营业时间就不讲究了。

年轻女人看到建子在读书悄悄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很羡慕地看着建子:“会德语真好,这么厚的外文书都能看懂。”建子说是自己论文的参考书。

“什么叫参考书?”她问。

“参考书是写论文时要引经据典的书籍。”

“什么是引经据典?什么叫书籍?”她什么都没听说过,大千世界有着无穷尽、她闻所未闻的学识,她自感像是白活了一辈子。

“你想喝啤酒吗?”她问。 

“行吗?”他问。 

“老板不在谁管得着?”她说。 

他们间的好感日益加深,他们忘掉了往日的前嫌。她对他是崇拜的好感,他对她是可怜的好感、同情的好感。她的女儿还小,一岁多一点,上班时,孩子在家由保姆看,保姆是他们一同跑出来的难民,给一些钱让她看孩子。到了下午餐厅休息时碰上不能及时回家,保姆带着孩子来店里。厕所卫生、店堂吸尘和厨房洗地是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国难民到国外,目的为了钱,让他们闲在家等于要了他们的命,国内的高利贷会让他们想得发疯。

这段八十年代中国人偷渡欧洲的难民史让建子刻骨铭心!这些人于七十、八十、九十年代30年,不惜生命危险流亡海外,拼命打工挣钱寄回国,为国家最初的外汇积累,为中国文革后改革开放、经济起步掘了第一桶金,功不可没! 国人对他们应该感激,不能忘恩负义,好日子来了,不能忘记他们。这是写中国近代史不可或缺的一页!建子刚来德国的一次经历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他跟中国难民第一次打交道,从而深知他们重债出国,急于挣钱寄回家还债的压力。


在超市,一名五十上下的德国男子,见建子一张亚洲脸便过来攀谈。他是德国艾伯特基金会驻京办事处老总,对中国人非常友好,包括其他外国人。他女儿夏娃在难民营做志愿者,后来爱上一个南美难民,婚后生有一女一儿,很幸福。 

夏娃的难民营里,住着四个中国难民。管理员见他们日日寡欢,总是沉默寡言,以为吃不惯面包不开心,把主食换成大米不见好转;设法安排他们去学德语,他们又提不起兴趣。问问他们,用英语比划着说说,不尽明白,他们更多是整天闷闷不乐,弄得管理员不知所措,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很想帮助这些中国人,希望他们快活起来,到了德国该宾至如归,但百般努力终不奏效。然而管理员怎能知道,一切终将徒劳,他们永远帮不了他们,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心愿,而他们也永远不敢道出真情! 

这位善意的使者把建子介绍给女儿,他们约定一起去看望中国同胞,由建子当翻译。同胞见到建子极为紧张,怀疑是使领馆派来摸底,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建子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世,说在这里留学,在餐厅打工,说了不少餐厅的事例,他们才慢慢消除疑虑,说出了心里话。   

他们的不开心是因为没有找到工,当然是打黑工。对难民德国是包吃、包住、包衣服、包零花钱,就是不给工作许可。难民营一切待遇说得过去,但同胞对这一切都兴致索然。生活用品、国家发的福利品他们可有可无,而每月发的这几个零花钱跟他们的既定目标大相径庭。他们要挣大钱,挣大钱就得打工,仅靠几十马克来满足他们的欲望相去甚远。 

建子从骨子里是个地道中国人,他有过生活的经历,下过乡,亲眼目睹了中国农民的贫困,对国情实在太了解不过。若把实话原本翻译给德国人,不就等于出卖同胞,给中国出丑,还影响他们日后的难民开庭。象建子这样文革的过来人,有政治嗅觉,把政治看得很重,他太理解同胞了。中国人你我他,说破了都为了钱!不就是德国马克大,钱好挣?!他的身份虽是访问学者,但心里明白,马克的诱惑不亚于镀金。

这四位同胞是江苏、上海人,他们虽也被偷渡来西方,但走的线路和方法不同其他难民,也根本花不了二十万人民币。他们都有大学学历,甚至还是上海、苏州的高校老师。“六四”发生后,他们借学运名义到了西方。

他们先通过国内中介在捷克注册一家皮包公司,然后以此名义获得捷克入境鉴证,算作商务投资。落脚后一年之内通过蛇头偷渡到慕尼黑。人到德国,马上销毁会暴露身份的全部证件,然后去移民局报难民,称自己是学运领袖,通过民运组织到了西方。为确保该组织的安全,那些为了他们的出境所有的证件都被人随身带回。而仅从捷克偷渡到德国只占通常偷渡费用的一个零头。 

这批人,在开庭审理难民时,把支持学运甚至领导学运的故事编得惟妙惟肖,因而大多数得到难民批准,留在了德国。为出庭成功,他们事先自导自演,相互提问,让回答无懈可击。这四人是那一族群中成千上万的个例。   

在建子取得信任后,他们对建子毫无掩饰地实话实说:“难民营里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们来德国的目的,以为我们真的受了迫害。而我们的实情又无法让他们知道。这儿的福利是不差,吃住零花都该让人满意,但我们又不是在家饿肚子才来的西德?我们是为了打工挣钱,挣不到钱,家里的债拿什么还?债越拖越重,高利贷是要吃人的!”   

建子心知肚明,他唯感慨自己国家的落后。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如果跟西德差不多,自己又何苦要受打工这份罪呢?这份钱要是国内也能挣到,来了安心读书不就是了?!遗憾不是这样。同胞的无奈,他爱莫能助。结果非但没有劝阻他们不去打黑工,反而记下他们的电话,许下承诺,一旦有打工的机会马上联系他们。想想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门外大雨滂沱。保姆搞完厕所和厨房卫生,见准经理等客没回家的意思先走了,小女孩留在了妈妈身边。建子非常喜欢孩子,尤其小女孩,看着小姑娘,不由想起自己的女儿,她比这小姑娘要大出一岁多,在国内外交部幼儿园全托,周末才能回家。孩子这么小,全托确实很受罪,但没办法,自己出国,妻子要上班,每天接送绝对无法承受,尤其早晨上班根本来不及。建子离开孩子半年了,她该又长大了不少,眼前的小姑娘成了建子想象中的女儿,他情不自禁地抱起孩子在脸上亲了亲,正好被准经理撞见。 

准经理走过来站在建子跟前,看看孩子又看看他,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女儿比她大,三岁多了,在国内上全托。” 

准经理看着建子,陷入了沉思。 

客人终于走了。超过下班时间已半个多小时,按理建子也该回宿舍抓紧时间休息,但瓢泼大雨没完没了。准经理不可能一手抱孩子一手打伞,问建子能否送她们母女一趟,住家不算太远。建子没拒绝的理由,想想为了自己的客,让她等到现在,不然跟保姆早走了。   

一个四层公寓楼,二楼一套二居室是她们宿舍,小间住保姆和酒吧,较大的这间是她和孩子睡。准经理把建子带进房。建子把孩子放在床上转身要走,她拉住建子:“时间不多别走了,马上要上班,你现在去宿舍也没钥匙,都睡了有谁给你开门?孩子睡床上,你就躺沙发吧。我去阿姨房间睡。”建子无奈只好留下。 

春城火车站离建子的店有十分钟的路,跑步也要八分钟,夜里回家是一大难题。他必须11点42分赶上驶往城里的火车,在M市边转乘6号线12点24分的末班车。他的住处离开M市44分钟的行驶时间。若赶不上末班车,下一班要到凌晨5点30分了。下车还得走十分钟山路,回到家都过半夜一点半。第二天,其实是当天早晨,7点20起床,坐火车去城里上课,下午5点赶去打工。车上的时间用来阅读、复习、论文构思。他生活得很累,很紧张,但很充实、很快活,因为他挣到了钱,挣到了他一辈子从未挣到过的这么多钱。他为自己的拥有欢心鼓舞! 

有一回下班赶火车只剩下九分钟了,他顾不上吃饭,连打个包的时间都没有了,夺门而出,背着沉甸甸、装满参考书的背包一路朝火车站奔去。他在跟时间赛跑,跟火车赛跑,如果走正常的路一定来不及了。他绕近道穿过铁轨,踩着没膝的积雪,使出浑身的解数,竭尽全力地在雪地里“奔腾”。远远地,他已看到火车在车站的另一端对着自己的方向驶来,进站的汽笛已经拉响。他跑啊,奔啊,往前跃啊!终于在火车停稳之前跃上了站台,在最后的五秒钟跌撞地冲进火车,一下子浑身松懈下来,摊在车椅上,足足五分钟缓不过来。 

第二天听了建子的描述,准经理深表同情,觉得这样也实在太苦太累了,她劝建子如果太晚就睡工人宿舍。建子表示偶尔可以,经常不行,因参考书都在家里。然而一天晚上,碰巧建子和准经理都有一台夜客,当客人走时早过了末班车时间,建子想今天只好如此,干脆不走在这里过夜。 

店里的工人都下了班,就剩下建子和准经理。都过了半夜12点,建子考虑到半夜单身女人的安全,想等到关了店门一起离开。临走时准经理拉住建子的手说:“你怕我出事等到我下班,你就不怕我这么晚一个人回家路上不安全?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还不干脆送我回家?”   

那天夜里,建子把她送到了家······

那天夜里,建子把她送到了西······ 

久旷了。

尾声 ———十年梦牵“一夜”情 

自那夜建子送准经理回家后,因博导工作调动,建子也转去了K市大学,尔后完成学业与家人回到北京,工作进了社科院。

春秋荏苒逝,暑寒忽泻流,不觉十年光阴西去,建子随团出国考察回到M市。下榻酒店,他查阅电话黄页发现春城“玫瑰酒楼”仍在。他熟悉环境,带团白天游览风光迤逦的贝格湖,晚餐,大家来到酒楼。

店堂摆式依旧,如同十年前,建子缓步来到酒吧,准经理正忙着收拾,抬起头,看到了建子。

“你怎么才来,孩子都这么大了。”她推了推身边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叫叔叔好!”

······

餐毕。“你今晚能不走吗?”她问。“我不走,我想听听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小男孩又是怎么回事。”

全团回去了M市,他俩坐了下来。“想喝啤酒吗?”她问。“行吗?”他问。“这是我的店。” “哦!那男孩呢?” “他的。”

“谁的?”

十年前辞工前最后一次洗钢板,建子留得很晚。老板来了,跟她在嘀咕什么。

“你怎么又从生意里拿钱,前几天不刚给过你?”老板问。

“老家孩子要上学,买书包做衣服都要钱,我爸妈身体不好,营养也要钱。快清明节了,上坟也要钱。”

“你那死老公不能一毛不拔吧!孩子是他的,哪能管生不管养!”

“我没这个老公!你不是说我跟了你,两孩子你来管?我才依了你,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年老板留住准经理有两个目的,先是他需要有人管店。三家店,他不能分身,于是每家店他都培养一个年轻单身女人当经理。她们仨背靠背地,谁都指望有朝一日扶正成了老板娘。

老板自有心计,三个候选人他要看看人品、比比能力和体力,弄清谁最称职,最适合将来做老婆。他现在有钱,养个把小情人易如反掌。苦海余生里捡了一条小命,他要享受人生。加之三个女人也不是白拿他的钱,迎合了他的床弟之欢,她们也是要干活的。生意精明的老板明白,没了这些露水夫人,他生活没着落,出门找女人同样要花钱,路途颠簸哪有在家怯意。金屋藏娇,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他还要货比三家,择优而定。

开始,三个女人都庆幸自己当了老板情人,是未来老板娘人选,憧憬来日当店主,于是精心管店,辛劳在所不辞。然而,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三家连锁店,人事安排时有调剂,哪家缺人就从另家调,来了大生意更不用说。工人流言蜚语无话不谈。女人又很敏感,没过一年半载三女人对彼此都了如指掌。加上员工对桃色新闻更是添油加醋,临了弄得那两女人不再专一,暗谋出路。准经理也不例外,想入非非,建子成了近水楼台。

然而接下去的的事态发展是建子始料未及。

老板生意越做越火。随中国改革开放,中餐业国际影响日渐壮大,老板有收不完的钱。

常言道,钱能成事,也能坏事;来财不易,守财更难。人是不安分物种,有了钱,个性会膨胀,会错估高估自己,丢失底线。一旦发了迹,会自感是企业家人才,开始折腾,最终导致失败,走向灭亡。这位柬埔寨华侨正是这样。

资本足了如何处理,成了他最大心结。守住生意需心平,光大生意更须智慧。仅能拥有一桶金只能称得上爆发户。

老板就这样谬估自身才智,开始视酒楼庸俗低档,他瞄准搞贸易,欲步入高雅商界。小聪明小事过人,但大事跌到致命。其孩提背景及贫困国情,决定了他服装贸易失利。为逐盈利,他很快机敏发现牟取暴利的空子,他背离循规蹈矩,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欧洲商品昂贵,东南亚原料劳动力廉价,他看准商机。然而,商品价位除优质外,牌子大有讲究。哪怕质量旗鼓相当,然名牌价要贵出几倍。“聪明”的老板遂生仿冒念头。他借台湾技术优势及八十年代南亚远低廉欧洲的劳动市场,大批生产牛仔装,运来欧洲改头换面投放市场。

价格优惠使得他推销顺理成章,财源随之滚滚而来。相比酒楼,他现在是商贸界体面人物,进账像是往日盈利尾数后多加几个零,一切易如反掌。得了甜头,心气越来越大;利欲熏心,让他忘乎所以。

命中人生路,惟能循径前行,不能改道。天有不测风云!秋后算账不一定马上兑现。假冒品牌日渐引人注目。

欧洲市场管控严谨,极富查假打冒经验,无漏网之鱼可言。仿冒营销属欺骗罪,会受重判。老板自诩聪明过人,且在法眼惟是雕虫小技。

恰逢准经理怀上老板的孩子,老板同意结婚,但她尚未离婚,使馆无法开具未婚证明。她提出,为肚子里老板的骨肉,要他把“玫瑰酒楼”过户予她,唯缺登记,他俩无异名正言顺的夫妻。老板同意,亏得这一步是老板万幸中的大幸。

市场供过于求,必引起厂家关注。老板哪能想到,每一批产品均有特定记号,每一件都能据号查出日期及发货对象。很快有警方暗探稽核他的行迹,佯作访客光顾他的酒楼,记下客流量,估算营业额。他无高人指点迷津,遂不懂资金转身。市场假冒货瞬间大白于天下。顺藤摸瓜,元凶毕现。伪造产品遭销毁,老板受到公诉,商家起诉赔偿。伪造品数量之大,罚款额之巨,让他倾家荡产,冻结全部银行帐号,拍卖两家酒楼抵债,落得锒铛入狱。

儿子两岁,准经理带孩子去探监。“看到了吧?最后留守你的还是我。”那两家经理见到老板落难,卷走手头现金,半路夫妻一场,销声匿迹,溜之大吉。

2021年12月14日  易稿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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