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看《笑傲江湖》，最羡慕令狐冲。门派规矩约束不了，正邪之分压制不了，失恋有美女，落难有朋友，不求闻达却当上了掌门。长大才渐渐明白，那叫做主角光环，金大侠让他占便宜，谁敢不从？
而没有主角光环、又没有特别过硬实力的那些人，才是江湖中真实存在的形象。我特别想说的 一个人是衡山派二把手刘正风，对，就是那个金盆洗手最后没洗成的那位。
金盆洗手不仅是个仪式，应当算是某种江湖惯例：洗手之后大家便如同没了这号人，欠他的人无需再还，他欠的人也不能再追债。如同企业破产之后，债权债务一笔勾销。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了。真的要洗手，恐怕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平日为人和善，施恩多结怨少，二是辈分声望达到一定程度，买面子的人多而砸场子的人少。仍然以企业做例子，必须是资产大于负债，兼之信誉良好，否则债权人岂肯干休？
其实刘正风本来符合上述两个条件，如果不是他与魔教中人暗通款曲，想全身而退应该不难。不过话分两头，若不如此也不必金盆洗手。说来说去，一见曲洋误终身。
螳螂即便不捕蝉，也会有黄雀在后。左盟主出手了，刘正风的手就洗不成了。当然作为五个门派公推的盟主，左冷禅并没有一上来就将刘正风一棍子打死，而是给了他出了一道二选题。
一是杀掉曲洋来表明正道立场，二是承认结交匪类自绝于江湖。
先看选择一。自古上梁山，须纳投名状，本不稀奇，却很阴险。最早做出这一制度设计的人，大抵是深谙人性的弱点。刘正风如果杀了曲洋，就欠下血债，为自身安危计，也不得不依附五岳剑派。同时，由于自己亲手杀死朋友，为避免良心谴责，也只能接受正邪大义的意识形态，来洗脱卖友求存的恶名。
再看选择二。很简单，作为名门正道的叛徒，被组织以正义的名义清洗。千古艰难唯一死，但自己死并不是最难的。人皆有热血，豁出去很容易，除非有牵挂。刘正风深知自己一死，妻儿弟子难免被株连，念及此，心何忍？
所以，在历史上真实发生的相似情境中，很多人选择前者。假以时日，斯德哥尔摩症候深入骨髓，成为自身阵营最坚决的拥护者，因为若不如此，不仅会失去利益、荣誉和脑袋，还将直面自己丑陋的灵魂。人生几何，去日苦多，这实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如果真有人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中选择第二条路，比如刘正风，左盟主势必会附送另一个节目：逼迫亲近的人与他决裂，以显示其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来反衬清理门户的正当性和必要性。而参照前述，那些在白刃下被迫和自己的亲人划清界限的人，为了避免内心的惨痛折磨，只有加倍相信和维护所谓的“大义”，来为自己的余生脱罪。
我相信，若不依靠这种惨无人道的规则，很多权力的更迭根本不会发生。人都是脆弱的，理智掩盖不了本能。还记得《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在火堆后面满脸大汗和鲜血地喊出〝我和他划清界限了〞时，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发自内心。
刘正风在自刎的当口被曲洋救走，小说的情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可以预想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若一直被曲洋庇护，未免坐实叛徒之名，若自己了断，已然于事无补，若远循海外，孤身无所依靠。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江湖不是你想退，想退就能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