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失心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铁云。
当时他还在走廊上整理羊毛,白色的毛屑沾满了他的黑色头发,二十六只茸羊的毛他需要收拾两天,长冬年来临之前他必须拿到集市上卖掉,否则她跟母亲就挨不到灯火节。太阳刚落山,空气转凉,铁云就这样乘着晚风、浑身是血的出现在他面前。
还不等失心开口,铁云便抢先说道:“小子,我快死了。”
望着那个一米八五高的男人,那一头卷曲的黑发不再似从前那般油亮乌黑,曾经高傲到只有在家主大人面前才会低头的他,现在显得颇为狼狈,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外面风吹的沙果树响声不断,失心看到他的胸腹上有很多洞口,都像是婴儿的嘴唇一般,蛰伏在衣服破开的洞口下,随着他的呼吸不时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很快的,失心闻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铁锈的味道,他想笑,像以往那样在铁云面前没心没肺的笑笑。
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笑过了,此刻他虽然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于是憋的有点难受,像是背上突然很痒,但他却够不到。
“石夫人呢?”铁云靠着墙皮风化脱落的砖墙,面色惨白,说话时忍不住皱眉,还咬了咬牙。
“去收容所了。”失心的手里的麻布袋掉在了地上,雪白的羊毛一片飞溅。
“那就没办法了,太不凑巧了,哈哈。”铁云干笑了两声。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失心觉得眼前有些迷离,像是疲惫困倦一般,眼皮像是灌了铅,但紧张的神经还是支配着他的身体。这种困倦的感觉,大漠的夏季午后时常出现,但现在是秋末寒冷之时,他从未在这个季节发困过。
“没怎么。”铁云步履蹒跚的走到近前,慢慢坐到地上,在他走来的那一小段路上全是血脚印。“小子,你的血病是哪一年好的。”
“三年前,我们认识的那一年。”失心想也没想就说,他似乎早就预见铁云会问这个问题。
“唔,已经三年了。”铁云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丝宽慰,这个还算英俊的男人,似乎忘记了自己胸腹上还有几处致命伤口。
“小子。”铁云忽然声音提高了八度。
“干嘛。”失心的视线原本在盯着铁云的伤口,这一声让他把视线转移开了。
“没事,好好活着。”铁云望着失心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不自觉的点了点头,感觉像是失心救济了某个孤寡老人、铁云正在肯定他的乐善好施一样。当“好好活着”这四个字从铁云嘴里窜出来时,失心打心底里想要笑出来,但他忍住了,因为铁云毕竟是他的老师。
但失心最终还是笑出来了,他闭了闭眼,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咧开,鼻子也犟了起来,带动左耳的黑色耳环和小辫子不住的摇晃,这是他笑时的样子,别人称呼这样为“憨笑”。
“哈哈哈老师你这是……”
他眼前的场景恍惚了一下,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不见了,空气里再也没了铁锈的味道,反倒充斥着羊膻味,这股味道也是他所熟悉的。铁云的消失,让失心脸上的笑凝固了,但那股困倦和梦一般的迷茫消失了,像是一直潜在一汪池水中,现在他从水底中浮了上来。
本想继续安心的收拾羊毛,但突如其来的喊声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失心大哥!石大娘!!”
失心揉了揉略感干涩的眼睛,起身来到平台边,钻进密密的沙果树丛中朝楼下望去。他和母亲住在这座位于镇北的采油基地遗址内,已经很多年了,三岁那年他和母亲被赶出了铁家堡城、又被赶出了油谷镇,最后在这无人问津的基地小楼里安了家,别人当这里是械造时代死亡的产物、是不祥的魔窟,而这母子二人却把这里当做家。如今,曾经荒芜小楼的外围被种上了很多沙果树,是特意为小楼遮挡风沙用的,沙果树边还有一大块空地,里面种着知母、肉苁蓉、土豆和花生,还有耐旱耐盐碱的沙枣和沙棘菜,地头上有一口井,破旧的水桶挂在同样破旧的辘轳上,正随风摇曳,一楼的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鹿肉和鹿腿,这个场景内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但小屁孩和那个奇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和谐。
楼下除了那个熟悉的小屁孩以外,还有一个奇怪的人,正跪在楼下小院里,能看到他走来的路上糟蹋了一大片红花生和沙棘菜。
“小铁匠!你这么晚溜出镇子,当心被镇长老头子打屁股呀!”
“失心大哥,我的亲大哥啊,这大叔他快饿死了,给他口吃的吧!”小屁孩用粗布棉袍的袖子抹了抹鼻涕,整张脸是哭丧着的。长冬快到了,即使是西沙固这样的地方也要下雪,临近冬天,大漠的风硬的像铁砂,如若不是在大漠长大,绝对耐不住这样凌厉的风。
“你等着。”失心赶紧顺着残破的楼梯跑了下来,他只穿着一件羊皮坎肩,光着脚,也不顾外面的严寒,小跑着来到了小屁孩和那奇怪的人面前。
那大约是个中年男子,从外表看身形瘦弱,留着黑灰色短发的脑袋上多处擦伤,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双鹿皮靴子还算完整,裸露的皮肤上生满了疮,有的渗出脓血,有的已经结痂。·与那人对视时,失心看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淡然,但仍残留着恐慌,因为他的手抖个不停,然后,失心看到了那人手中那把残缺的长剑,虽然布满污垢,但还是能看到一丝银光。更令他意外的是,他看到那把剑的剑镗赫然是一朵氤花。
“花瓣呈丝状、花心如玉柱,绽开时犹如裹挟着氤氲之气的旋风……这是氤谷独有的奇花啊!”失心回想着从书里看到的这种奇花,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想不到一座孤陋偏镇,也有你这样见多识广的小子,如此想来,亏得那铁家堡还是西沙固主城,还号称‘大漠明珠’!连我封家老二都不放在眼里!”中年男人用断剑撑着自己的半个身躯,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在他激动的身子有些颤抖之时,失心清楚看到他手上的烂疮有黑色的液体爆了出来,像是污血,但更像是某种生物的黑色体液。
“小铁匠,这人是打哪来的?”失心转而问身旁的小屁孩。
小屁孩咧嘴一笑,然后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
失心撇了撇嘴,从怀里拿了一颗黑色的辣椒糖放了上去,小屁孩这才说,“是从岩山外来的!下午我从铁家堡回来的路上,在岩山外打灰兔来着,然后打到他了。”说着,小屁孩拍了拍自己腰间别着的弹弓。
“你究竟是什么人。”
失心再次看向中年男人时,看到他正在拔脚下的沙棘菜往嘴里塞,连根带泥的全吃了下去。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因为他嘴里塞满了沙棘菜,嗓子发出呜呜的声音,还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只有羊奶酒。”失心把腰上挂着的酒囊解了下来,后者打开塞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白色混浊的酒液从那张嘴里灌进去又溢出来了很多,一部分淌进了鼻腔里,他哇的一声,嘴里的沙棘菜和羊奶酒喷出来了一大半。
小屁孩嘴里嚼着辣椒糖,跟失心一高一矮的站在原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出戏。然后,中年男人突然失声大笑,笑声引发了剧烈的咳嗽,气管也因为大笑和咳嗽发出呼呼的响声,当他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响声时,像是受惊的鸵鸟一般,猛然把脸埋进了沙棘菜田的菜坑里,即使脸埋在了沙土里,依然能听到他在大笑,也在剧烈的咳嗽。
“失心大哥,这个大叔好像是疯了。”小屁孩舔着嘴唇说道,寒风又把它的鼻涕吹了出来,他条件反射的一吸,然后跟糖一块咽了下去。
“是疯了。”失心笃定的点了点头,“如果来自岩山外,那一定是从铁家堡来的。”
“是啊,他一定从铁家堡来的!对了,失心大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我们的家主化为沙砾了,今天铁家堡全城都挂满了白绫呢!”
失心的耳朵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轰鸣,转瞬即逝,他又出现了那种困倦迷离的感觉,但被冷风一吹马上就好了,“你说什么?家主薨逝了?这不可能!”
“真的,全城都在为家主披麻戴孝呢,明天正式开始葬礼,听说盟都的大人物也要来呢,我还从来没见过盟都来的人呢,听说盟都比铁家堡还要大上十倍,他们平时都不吃沙果汤和羊骨土豆汤,哎你说来的会不会是玄皇陛下啊……”
小屁孩滔滔不绝、浮想联翩,但那些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失心现在有些惴惴不安,甚至连暴露在冷空气中的双脚正在疼痛都忘记了,“我现在要去跟镇长老头子确认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抬脚就要走,却被那中年男人拦住了。
那人已经不再把脸埋在土里,似乎从疯癫状态恢复正常了,一张国字脸上满是污秽,“你不必去确认这件事了,小子,铁秋生确实死了,昨夜死在了王府花园内,身中一十二刀,最致命的一刀砍在了他的天灵盖上,还有,王府的护卫,也全都为了保护他而被杀死了。”
“家主是八品械造师,也是冠绝天下的魄法宗师!”失心回头呵斥道。
“他确实死了。”
“他是备受敬仰的仁泽封王!全天下的人都爱戴他!”
“也许吧,但他真的死了。”
“这么说,铁云也死了?”失心缓缓的说出这句话,瞳孔剧烈的收缩,他那双好看的如黑珍珠一般的眼睛,现在缩成了米粒大小,错愕、悲怆全部交织在了一起。
“你说的是铁秋生的侍卫长吗,当然,据说他是侍卫队里唯一顽抗到最后的,身中九刀。”
“我不相信你,你是个疯子!我不相信疯癫之人的话!”失心开始畏惧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了,他下意识的后退,几个踉跄便坐到了井边的沙地上,碰到了身后的辘轳,木桶咕咚几下掉入了井中,溅起了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