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写完一本小说,就像生完一场大病,还好,目前我只生了两次病。内心无所感,不写,情无所发,不写,组不成型,没法写,天时地利都有了,没有人和又不行,娃儿一生病,日夜衣不解带也难解我心中万分之一的忧,写作当然丢十万八千里。这样我日日内心澎湃又无所出,就像茶壶煮饺子,一直焖。往往下笔的时候,心中的小火苗已经爆燃得遮天蔽日,烧得我屁股粘不着凳,不写出来就百爪挠心,自己茶饭不思不说,还把我儿的炖蛋里加了一大勺麻辣酱,那就坐下来写吧,夜深人静,我眼血红。
这本新小说,源自我心中隐痛,就像我体内的一个瘤,被挖出来,只等一个契机。看到某网征文比赛,我本来想着自己水平不够,没什么念想,但偶然起了意,便写了以母亲为原型的《花妹》。对于母亲,我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有时想愤怒地一拳头挥出去,结果在无形中就被化解了,软绵绵地被弹回来。一动笔,母亲的故事就像水一样从我心头泄出来,但也像野马一样,不受控制,如果不是对人物有情感的支撑,光靠技巧,我是写不下去的,除了能想一想怎样在细节上反映人物的性格,我没有技巧。
文学要满足人类情感的需要,要直接地让人享受和愉悦,但我觉得还是要讲点含蓄的美感的。要写银桂是个泼辣户,不能直接说她是泼辣户,只写她要为月桂报仇,冲出去就把桂娥打了。要写花妹的温驯,也不能直说,只写她头天晚上挨了打,第二天中午还是乖乖把饭做好了。写她的软弱息事宁人,只写她木着脸给受伤的月桂卧两个鸡子,还怕老二媳妇来生事。你要直木笼统地说出来,就没有空间让人体会文学的美与震憾力了。
全书我只插入了一段第三方感想,怕多了影响文章的可读性,影响读者自己的理解,但这一段我是享受了一点作为作者的特权的,那就是:“她怎么想得通呢!但凡男人娶了妻,这妻最后就成了一个将就用着的器皿,而女儿他是打心眼里真疼的,是按着他心里理想国的灵魂伴侣的性情来塑造的。他不知道,这样看他的妻,他的可人儿的女儿,最终也会堕到别人将就用着的器皿的轮回里,这报应没有不爽的。孩子不光是他的,一个干涸的器皿,怎么滋养得出娇嫩的鲜花呢!”中国男人这个自私的心性,我不大声呼吁一下,心里不痛快。
因离截稿只有十几天,等孩子睡了,我就没日没夜地赶,但中途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因为我写着写着就开始怀疑,怀疑我写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我有没有准确地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平民的生活,物质就是为了生存,中国式互相埋怨指责的夫妻,中国式凋敝又寂寥的晚年,到处都有,要揭露出平常人的热情与冷漠,聪敏与愚蠢,善良与恶毒,我很矛盾,我怀疑它的可读性和文学性,我怕太赤裸裸,没人看。
但我对花妹这个人物的觉醒与反抗,实在很感兴趣,她混合了很多中国妇女传统的优良特质,但这些特质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想梳理一下她的人生,找到问题的答案。越梳理越发现,我很无力,答案没那么简单。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被社会遗忘,时间正在将她们的痕迹抹去,不要说时间,分布全国各地的子女也正被动地将她们的影响抹去。这是中国最后的传统式夫妻,是你我正在消亡的原生家庭。她们是中国因时代而造就的文盲,是亿万善良又愚蠢、热情又冷漠的勤劳农村妇女,你可以在她们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你的,我的,他的。我希望在她们消失之前,人们能看到她们,也希望通过我的梳理,能给她们的孤单一些慰藉,我没有找到的答案,希望大家能一起找到。
虽然前后十天不到,时间短,写得粗,挖得不深,但我终究是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