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多云转晴。
受访者:吹牛狂人,职业,保险从业者。男,37岁。未婚。
问: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是吹牛狂人,这怎么理解?
答:因为我会吹,特别会吹牛。
问:是说大话的意思?
答:其实是字面意思。
问:吹牛的字面意思难道不是大话精吗?
答:我是真的会吹牛。你等等。
他从书柜里找出一叠宣纸,在书桌上铺平,又拿起桌角处的一瓶墨汁,滴了两滴上去。他俯下身,眉头一皱,双眼一眯,这就开始了。他真的在吹,而且速度极快。大概才四十几秒吧,一只黑色的牛就赫然出现在纸上。不动笔,不动手,就靠嘴巴吹动墨汁,一只壮硕的牛就这样被他吹出来了。
问:这功夫你练了多久?
答:也没多久,一个月左右吧,练会就花了一个月。但当时没这么快。
问:你怎么会想起来要练这个?
答:吹牛嘛,就得真的吹出一只牛,才牛。不然不成了傻帽了嘛。
问:这功夫有给朋友家人展示过吗?
答:这倒没有,我也想展示的,但又想,要是真的展示了估计别人还真会说我是傻帽。毕竟这又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卖大钱,纯是浪费时间。
问: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表演给我看?
答:反正我们又不认识。以后也不见得会有交集,你怎么看我,我无所谓的。
问:你有什么梦想吗?
答:发财吧。
问:你想要赚多少钱呢?
答:不是赚钱,是想发财,发横财才叫发财。
问:这个梦想有点奇怪吧...
答: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是最朴实无华的愿望。
确实如此,发财大概是天底下最朴实无华梦想,简单纯粹,真实可信。试问谁没有这样想过呢?钱并不肮脏,相反它是最好的资源,意味着人生还有更多的可能。只是愿意摊到台面上来说的人少之又少,这样基本的愿望总是要包装在各种漂亮的说辞里才能半遮半掩地推出来,一推出来,还没等人拆开,就要先给它扣上梦想的帽子。奇怪的不是他的发财梦,而是那些不敢痴人说梦的人。
问:你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
答:没有,我这人吧,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生活平平常常的。
问:习惯方面呢?
答:我喜欢装聋哑人。
问:怎么说?
答:就是走在路上,撞一下路人,然后打打手势,装作是个聋哑人,然后观察别人的反应。
问:通常会得到什么反应?
答:那就多了,最普通的是面无表情地走开,也有人会骂上一两句,有的会一笑了之,笑也分很多种,轻蔑的,抱歉的,友善的,原谅的。
问:这件事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答:也是有原因的,第一次这么做,是我骑着自行车,骑的太快,刹车又不灵,结果撞上了一辆小电摩,那电摩上的年轻人可横了,人还没下车就破口大骂,我立即装作听不见的样子想要逃走,结果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他还在骂,看那架势估计是要动手了,我立马摆摆手,又指了指耳朵,他一脸迷糊,愣住了。我慌不择路地瞎比划了几下,他就放开了我。应该是意识到我可能是聋哑人,也懒得计较了。他跨上电摩开走,我默默地骂了句傻逼。
问:你认为这是机智还是懦弱?
答:你认为呢?
我不好回答,停了几秒,觉得自己问得太过界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应该是太无聊了吧。
问:无聊?
答:是啊,我不想与人发生冲突,又不想跟人对抗,说是懦弱也可以,但我总是觉得太无聊了,日子太无聊了,不然我也不会在那之后继续在路上扮演聋哑人了,我喜欢看别人的反应。
问:可你的工作不是保险吗?这工作...
答:你一定认为我是那种满嘴跑火车都不带停的人吧,是的,我是那样的人,在工作的时候,但私底下我很无聊,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问:为什么?
答:说话太累了。
我猜并不是说话太累了,而是和聊不到一块儿去的人说话太累了,他是想要交流的,哪怕只是单方面的,但是工作中的谈话模式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甚至那只是一种机械式的,条件反射式的沟通。
问:你至今未婚,是你的选择吗?
答:你想当和尚吗?
问:什么意思?
答:在我看来 结婚与出家 基本没区别 尊重婚姻的男人在婚后只是比和尚多了一个女人而已 既不是混迹红尘 也没有遁入空门 所以结婚根本就是修行 同样是克制万千欲望 可连一个脱俗的法号都没有。
问:可如果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难道不会觉得缺少什么吗?
答:我可不缺女人。
问:所以,你是有女朋友的?
答:我说的不缺女人,是我的身体里并不缺少女人,不需要女人来填满,一个人就是完整的。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了。我年轻那会儿,也急着盼着谈恋爱,找姑娘,就跟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现在不了,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是自在吧,对,是自在。
我快速地在脑海里整理并思索他的答案,一个人也是完整,两个人也是完整的,这完全是两种人的不同答案。也许男孩喜欢女孩是因为那时男孩的身体里缺少女孩,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男人喜欢女人是因为男人的生活里需要女人,缺少与需要是不一样的,但很多人以为那是一样的。缺少是客观的,需要是主观的。所以前者非爱不可哪怕明知没有结果,也要飞蛾扑火。而后者是为了结果在寻找合适的说辞。
而他已然不是男孩了,他不再觉得缺少,不再为了需要而寻求填补。这么来看,他比我想象的要智慧得多。
问:那在你看来爱情是什么呢?
答:爱情是欲望与幻想堆积出来的山,有些幻想是欲望浇灌出来的,而有时连欲望也是幻想出来的。上山的路并不难,有些人甚至一步就能登天,可就在登天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并不能飞。所以下山是唯一的出路。而有些人选择在山上住下来。
问:欲望又是什么呢?
答:就是吹肥皂泡。
问:怎么解释肥皂泡呢?
答:我也就是瞎比方,可能也是错的,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别当真。
我点点头,指了指录音笔,示意请继续说下去。
答:追求欲望,就像是吹泡泡,虽然那种快乐转瞬即逝,可它确实帮助我们逃脱虚无感,小孩爱玩肥皂泡,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是因为肥皂泡的短暂,一个破了,就迫不及待地吹出下一个,而大人不爱玩肥皂泡,是因为他们知道了结果,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虽然他说让我别当真,可这个答案确实令我信服。不像是他这样的中年男子会说出来的话。
问:那爱就只是欲望吗?
答:太复杂了,我说不清。我承认,欲望不能够解释爱,那只是我一厢情愿地,最简便的归纳。
他从口袋摸出一盒烟,点了一根,动了动耳朵,整个额头上的皮肤和鼻梁上的眼镜也随之上下浮动,似乎是习惯性的,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试图穿过他的镜片探进他的眼窝里去偷听他思考的内容。
有这么一种可能吧:我们把最简单又最复杂,最永恒又最善变的,最坚固又最脆弱,最需要表达却又最难以准确表达的感受称之为爱,这就是我们始终说不清爱的原因。被我们称之为爱的,其实不过就是我们的缺失了一半的灵魂的所求。
我借用他的逻辑理清了这个问题后继续发问。
问:你年轻的时候不会也这么想吧?
答:当然不,不然我就没年轻过了。
问:那青春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
答:猝不及防吧,青春就是 猝不及防的开始 猝不及防的结束。就跟第一次射精一样,无法控制,一开始是兴奋,然后是巨大的空虚与无力。不同的是青春只有一次,没机会学习就挂科被赶出了那个最美好的学校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发觉,他的身上闪烁这有一种明白的刻薄,让你难过失措,又无可反驳。
问:你有什么问题 想要问的吗?或许我其他的录音笔里会有你要的答案。
答:没有咯,早就没有了,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没有问题了。
问:你是说四十而不惑吗?
答:也不是。这么说吧,无论是什么人,小时候总有许多问题,以为只要长大了 就会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但其实不会的,长大的过程让我们失去了好奇,遗忘了问题。长大并不会得到答案,只会忘了那些问题。
“好,今天就到这里,如果有新的答案再联系我。”
他笑而不语,送我出了门。
我知道,他不会再有新的答案了,因为他不再寻找问题,他以一种完结的状态顺流而下面对以后的日子,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我想,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阶段吧。只是有的人会从这个阶段里走出来,而有的人会永远地留在里面。可能这就是衰老吧。
我常常这样想,也许在宇宙面前,人永远不存在长大,只存在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