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读一读海子的诗,你想听吗?可是,请不要问我任何有关海子的看法。除了读诗,我保持沉默。
—— 写在前面
一、什么是海子
在海子的短诗中,我几乎最讨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在现代社会的际遇完全与诗人的原意相反。房地产开发区和广告商以其精明博学、长于创新的头脑,从中断章取义,无须支付版权费,制作成巨大突兀的广告标语,使之僵立在城市最黄金的广告位。或者是印刷在宣传材料上,或者是投放在电视上循环播放。他们学贯中西,奉行拿来主义的原则,对海德格尔也一视同仁。
也许这首诗的命运,正是海子死后的替代品。它代替海子活在这个令人无暇困惑的世界上。它也代替了海子的诗学宏愿。在道成肉身和肉身成圣之间,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海子,评价海子。
那么,什么是海子?倘若我问,海子是什么?回答可以千差万别。海子是写诗的。海子是中国人。海子是一个象征。等等。然而我想问的是,什么是海子?这就不太好回答了。正如同我问,《百年孤独》是什么?答曰,它是小说,它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爆炸之作。几乎回答什么都可以。但我要是问,什么是《百年孤独》?几乎无法随随便便地回答什么。所以,这个问题的回答,构成了我们对海子的最本质、最重要的认知和理解。
所以,我可以对海子的诗侃侃而谈,却无法、也不愿意去谈论海子和海子之死。前者始终是片面性的,后者却复杂得多。更何况,在被符号化和被抬上神坛的海子的身后,还有一群望眼欲穿的众生。在这些众生看来,海子不死就不是海子。故此,在海子的尸体前,商人、文人,政治、历史,进步、冲突,上帝、凡人,正当、病理,形形色色的众生最终不由自主地汇聚一堂。有人上香,有人唾弃,有人权当无视。
围绕海子,我们能说什么?我们可以说,诗。
海子写诗,手中有两大武器。一是文化寻根(或者说寻祖)的思想动力,二是万物有灵的泛灵论思维。文化寻根成为他写诗的思想脉络,而泛灵论则帮助他走上这一道路。寻根是目的,泛灵论是方法、工具和手段。
二、失根的历史社会进程
寻根的前提条件是失根。根是故乡,是家园,是一种可以和所有其他类型的生活区别开来的篱笆。更重要的是命运和境遇的对比。
传统的农村无论如何都和现代城市社会格格不入。在一切的原则上两者都针锋相对、南辕北辙。城市如同吸血鬼一样吸收、瓦解了农村社会,使之解体、空心化。城市需要为自己的发展寻找资源。一方面,它创造新的资源。另一方面,它夺取旧的资源为己用。后者包括土地的所有权,已有劳动力和新生劳动力。通过这样的方式,它就把农村最重要的因素夺走,使得农村只剩下无力从事劳动的老人和空洞洞的房子。由于农村甚至无法生产自己的所需和产品,因此它在把劳动力市场夺走的同时又创造了消费者市场。农村从经济和政治上都只有净输出,而没有输入。
然而,失根并不直接地存在于上述的历史进程中,也不存在于废墟般的残余中,而是存在于城市中,存在于那些从农村到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中。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抛弃了已有的生活方式和习俗,集体结伴而行,或者独自上路。他们将以各种方式在城市的浮土中企图扎根,从中吸取生活和人生所需要的养分。有的人被集中起来,统一管理;有的人则见缝插针,单打独斗。可是他们始终被视之为外来务工人口,没有自己的正当的政治地位。他们真实地存在于城市中,但是在城市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的版图中,他们始终没有自己的位置。这样的境遇和曾经的生活多么千差万别啊在。
于是在这样的对比中,人们发现了他失根了,处在一种悬浮着的漂流状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不着边际,没有岛屿。在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中我们可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命运,以及徒劳无功的反抗。《还乡》旨在重建乡村文化。这种重建不是纯粹的复古,而是建立区别于城市的尔虞我诈和堕落风气的乡村文化。这种道德对比给予了乡村文化存在的正当理由。《德伯家苔丝》中,苔丝必须去远房亲戚家农场工作,原因是圈地运动和财产继承制度导致的个体农户的解体,从而引发了苔丝悲剧性的命运。《无名的裘德》则笔墨鲜明地描写了,城市对物开放却对人封闭的真实状况。它致力于维护自身的地位和利益,从而无形中在接纳外来人员方面设置了重重障碍。因为大量地接受外来人员,势必会导致政治、文化风气和财富分配权上的剧烈变动。这些变动是已有的优势群体、优势阶级所不愿见到的。
随着城市人口的增长,城市用地压力日益增加,劳动力市场过剩,财富的二次分配捉襟见肘。在楼房越建越高之际,城市创造了新的失根:人们住在家中,有着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却高度紧张和焦虑,如同漂浮着前行。这种失根是对绑架生活、绑架人的现代社会的反应。来自于整体秩序的推动力,推动着现代社会裹卷着人如江海浪涛地前进。失根同时也是对人情冷淡化的反应。现代人越来越信奉“靠自己”、“不要依赖别人,要独立”的人生态度,以及利己主义的行为原则。这暗示着对他人的不信任和猜忌。假如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犹如孤岛。这种孤岛状态并非出自天生的人性,而是出于生活的整体秩序。换而言之,这不是个体的心灵的问题,而是结构性的问题。
人的主观能动性,始终是一种有限的能力。
三、寻根的诗学途径
想象力基于已有的经验,也就是基于过去和现在。“现在”使人失根,是百舸争渡的惶惑的生活。那么,人们自然而然会从过去的历史中寻找美好的生活和理想的天国,以同情的态度从中寻求超越现时代的诸原则和可能性。这种复古思潮的本质是批判。对已有的生活的反动和制度的反抗,是它的第一出发点。人们出于对现代的反抗而在想象中美化了史前时代和古代生活。与充满规矩章程的现代生活相比,它的凶险和淳朴简单,被认为更符合人性。
有时候,人们也会从人类社会以外寻找新生活、新理念,通常是从纯粹的自然界中寻求。尤其是,当人们看到,自足自在的自然界以及其生态系统,被人类摧毁成一树无存、飞鸟徘徊的悲哀景像,那种在整体秩序中被压制的同情心就会泉涌而出。人重新意识到了其脆弱的感性的一面。而在现代社会中,生活却要求人人都是一块硬铁似的强者,越坚强的人就被认为越有前途、越有能力。在大自然的废墟和对其原有模样的想象中,人重新恢复了他的动物性,意识到应该和环境和谐相处而不是统治它、利用它、摧毁它。
上述两点构成了诗的寻根的途径。一方面是从历史上,重构了祖先的史前时代和古代生活;另一方面是从进化的角度,饱含深情地回望自然环境,其中包括了人和土地、河流、雨水之间的关系,既有风调雨顺也有可怕天灾。
这就是海子大部分的诗的落脚点所在。
寻根从现代出发,却无法达到未来,不能指明新的道路,由此失去了其正当性,从而埋下了失败的根源。关于寻根的诗学的命运的考察,会在后文论述。
四、泛灵论思维
与寻根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是万物有灵的泛灵论思维。这种思维把体验和想象结合,把人的能力、人的行为投影、移植到外界的事物中,使之以物的形式展现人的一些特性。例如石头会说话,树木有灵魂,太阳的起落是神驾车经过,等等。这种结合以感情、情绪为基础。它代表着史前早期人类智力对外界事物的接受能力与理解层次。
在与阿多诺合著的《启蒙的辩证法》中,霍克海默把泛灵论作为启蒙主义以前的人类的思维形态。在19、20世纪,出于对技术社会的反动,和原始人部落的社会考察,西方学者对此论述良多。例如维科的《新科学》,列维施特劳斯的《原始思维》,弗雷泽的《金枝》。逐一考察这些著作,超出了我的个人能力。我只能简单地论述这一思维。
泛灵论思维是史前人类、原始族群在其生活体验中形成的思维方式。这种历史的阶段性,使诗人在寻根的道路上、在对史前时代的想象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更重要的是,泛灵论思维是以对抗性的姿态而被诗人抓住,作为他的工具。统治现代社会的思维方式是科学思维,重视效率、重视逻辑、重视务实。为了超越、反抗现代社会,就必须尝试去批判科学思维,尝试寻求替代物。泛灵论思维就是这个替代物。科学思维不近人情,泛灵论思维则充满感情色彩。科学思维在事物中做出严格的概念的区分,把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割裂开来;泛灵论思维则在主客体之间不加区别,人在植物、动物之间变换不已,仿佛人与世界浑然一体。
泛灵论思维天生就是诗性的。维科在《新科学》中认为,早期人类都具有诗性思维、诗性智慧,正是由于他们的这种充满感受力和想象力的思维方式。他们敢于把石头想象成人,认为树木有灵魂。他们把太阳的东升西落和人在固定的时间经过村落门口,归为同一道理。这种自由自在的、不受约束的思维方式,比起在同样是人、却在其中一再细分——这些是少接触为妙的,那些逢年过节就要登门拜访的——的现代的精明的思维,更加富有人情味,更加符合理想的人类生活。
在海子的诗中,这种思维随处可见。这种思维使得他可以在不同客体之间来回穿梭,随意发言。正是由于他把人想象成世界,又把世界想象成人。
五、诗学的失败命运
寻根途径和泛灵论思维,构成了对所处生活和时代的叛逆和诗学。这种诗学在思想和精神上具备超越性质、批判性质。它很容易就呼唤起人们的共鸣。然而,一但放下所有的感性共鸣,面对真实的历史和现实,它将猛然发现其根基的空洞无物,无可避免地遭遇自己的失败命运。
失败的根源有两个。
自身内部的根源是它无法提供替代性的历史方案。哪怕它只是描绘一点色彩,也会使人确切地看到一点儿光、可能性。然而尚古主义性质的寻根诗学,无法使人怀有救赎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带有乌托邦的幻想性质。人们会一时感动,却不会、也不能永远活在感动中。这种心理上的慰藉只能充当暂时的药物,一旦作为长久的寄托就会变成自欺欺人的白日梦。
根源还在于它无法回答,为什么进步论的历史社会模式是错误的。进步论提供了前文所述的历史社会进程的正当性的理由。寻根和泛灵论从不同方面提供了进步论的替代品。在社会生活上,寻根从史前时代中寻找人的生机、人的伟大和人的地位。进步论是向前看,而寻根则回首过往。在思维方式上,泛灵论从万物的有机和感性中,强调自然界和人的父子、母女一般的关系。科学思维解剖自然,人们从思想上把自己当做一切的主人;泛灵论则降低了人的能力,而讲述一种人寄于自然的篱笆下的关系。
然而,寻根只存在于诗学的想象中,它没有任何现实性。泛灵论则早被启蒙主义所取代,人类早已摆脱了巫师和萨满的统治。已有的历史、经验和事实都证明,比起过去,现时代确实部分地实现了它的美好诺言。这正是进步论的最有力的论据。进步论还把没能实现的诺言推到了遥远的未来。何况,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的野蛮、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被神话观念统治的古老时代。
想象一种东西,宣称自己热爱它,却又拒绝在现实中拥有它,或者在现实中必然无法拥有它。这始终都是一个无法调和的悖论,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死胡同,没有出口的迷宫。
外部的根源同样是致命的。寻根的诗学,是一种大诗、长诗、史诗的诗学。它旨在于全体人类的共同起源、命运和精神。它如同现代人的神话、现代人的史诗。它应该是犹如荷马、奥维德的传世诗篇的样子。它企图使自己成为全体人类的经典,获得认可。可是,在支离破碎的现代观念,原子化和去中心化的现代社会,人们不认为他们需要荷马,不认为他们需要新的史诗。现代社会对这样的诗学关上了大门。
寻根的诗学,在空洞美丽的根基上,迷失了前进的道路,最终只能坠落成徒劳无功的尝试。
六、结语
长久以来,我都极力避免谈论海子。与此同时,我偶尔向人讲述自己对海子的诗的理解和倾心。因为我知道,海子的诗是好的,海子的诗学是看不到希望的。但我并不想去否定,去批判什么。复杂性在于,我们作为现代人的事实,是无可避免的。
我还是想读一读海子的诗,你想听吗?可是,请不要问我任何有关海子的看法。除了读诗,我保持沉默。
冯友兰在他的《中国哲学简史》中,就这样说过,人在保持沉默之前,必先说很多很多的话。
现在,我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