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夏五月初五,清晨,晴。
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焚灼变得氤氲。原先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好似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残血——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以这样一身艳红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八年之久。一晃八年,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
探梅轩前,她俏生生地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车夫老杨道,口音依旧是扬州软语,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歪斜地洞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道路积了水,漫起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会湿了罗袜。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鼓、血肉内渍的死人们相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左手,本该是由丫环小梅扶着的。可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像小梅,被清兵钉死在柜门上,衣衫扯烂,想是未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
而,沈香雪——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
骆残霞十六岁时就做了花魁。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让骆残霞安分地扮起了“良家妓女”,一扮就是七年。
可一年前,沈香雪来了。骆残霞起初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个清瘦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
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胸口上——骆残霞也吃了一惊,什么叫“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
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许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最擅解人烦忧。
甚至那一天,她附庸风雅,自号“红线散人”,闹着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林秀才却“噫”了一声:“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香香娘子正好是一对!”骆残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林秀才被她推得险些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
骆残霞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地撒泼,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梳妆镜子。“我同你说。”老鸨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你也不小了,死守着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只要你点一个头……”骆残霞一怔,沉下脸来。
“怎么,你倒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让沈香雪气出来的。没来由,她又发作了,把镜子往下一掀,嚷嚷道:“我不,我偏不!”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叉腰骂道:“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做了婊子还指望立贞洁牌坊?还是做着诰命夫人的大梦?”骆残霞死鸭子嘴硬,明知老鸨说得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我偏不!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便宜她沈香雪!”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
老鸨被气得半死,骂道:“我是你妈,叫你卖你就得卖——我跟你说,就卖给乔承望乔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出去了。
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本来只是想好好闹一场,但没想到越哭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去,绝食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得探梅轩人心惶惶。
老鸨这才知道她勉强不来,亲自到床边道歉:“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妈妈也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骆残霞心一软,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
老鸨拍着她:“再怎么也不能和身子过不去——把这热汤喝了!”
骆残霞点点头——饿了三天,那汤果然好喝,好喝得都不记得是什么滋味。只是她从此以后便晓得,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旁边睡着个肥白得好像菜虫的乔老爷。
她在乔府上过一次吊,撞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投过一次池塘,把乔家上下闹得人心惶惶。乔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活该你回窑子里去!”
于是骆残霞当真被送回探梅轩,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乖女儿,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从此以后,卖艺有沈香雪,卖身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难。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叶小舟,非要在湖里寻那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扑扑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骆残霞的心里一阵惆怅——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这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唱罢,自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当时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她应了声“稍待”,拨开莲叶朝发话人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的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个青衫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柄剑放在身边,手中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低下头——多少年来,还没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这目光,叫她觉出自己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于是,她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支船并排靠在一起。(插图1)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又说起刚才唱的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人!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儿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听。
“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贼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平日在酒席上,听过多少回,可是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狱,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这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骆残霞听着,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枝莲花。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却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听到那婉转的箫声。
恩客们都笑她:“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怎么转了性?难道,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恩客也扫了兴,低低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一声,道:“干妈也不看紧点,关着门不知在做什么!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小梅怕她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低声道:“姑娘别多嘴,这回说不定就有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骆残霞奇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撇嘴:“来了个叫玉临风的公子,和人家对上了眼,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这时两人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现在倒有人给她赎身了,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自己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绝望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骆残霞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回屋里想自己的心事。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你且说说是谁家公子,小梅也好帮你穿引……”唉,骆残霞叹气: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想到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
骆残霞也这样相信,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袭青衫正从探梅轩里走出。“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那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
“当”,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落到喧嚣的大街上。
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骆残霞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她的火暴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那样暧昧,她便怀疑那里其实根本没有人,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明白,那决不可能,于是悄悄起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的,决不输沈香雪!她真想破门而入,将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在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的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当着他们就变成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她在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霞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只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骆残霞狠狠把贴在自己窗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喜欢玉公子,便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魔星就变成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日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下,她便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探梅轩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我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被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交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却是情太怯。
“哼,天下人又不是全死光了,不只他玉临风!”小梅怒道。
“天下人全死光了。”没曾想当日小梅的一句戏言,不几日便成了事实。城破了,满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坐在车里。
骆残霞由车帘缝看出去,街上无人,连死人都没有——从前这里是何等热闹!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到城西的王秀楚家唱曲。她本不想去,但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姑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叽叽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他是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敲诈,吃一份拿一份。城南的富户怨声载道,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这一请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只不过,中晌吃完不过瘾,说是没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非请您出马不可!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谁还有本事能哄走那瘟神?”
还有谁?骆残霞想,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找了件衣裳换了——紫红罩衫秋香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的杨副将——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髯髯颇有须,相貌还算堂堂,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冒出绿光。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半遮了面。
那杨副将抚掌大笑:“好啊!我就会弹琵琶。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骆残霞心里恶心得如同吃下苍蝇,但花魁终有花魁的本领,见着狗屎都笑得出。
她嫣然道:“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杨副将闻歌大笑:“骆姑娘若住钱塘江上,苏小小又算得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手已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心急火燎的,眯着眼笑道:“好……好……只是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迷汤:“好啊,慢说是罚我,就算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呢……”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
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杨副将急急弹下,已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作的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骆残霞忽然悲哀起来:那个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酒杯已递到面前,“依约饮三杯!”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不醉,不醉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心里的伤疤早已结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难道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蒙眬听人说:“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休息,一休息就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才会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了心爱的人。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她想想,记起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杨副将的身子。“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想着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丢了白洋河后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人?叫史可法吧!虽然没见过,但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
“这史督镇算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不怕了。”
文绉绉的,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王秀楚道:“咳,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老百姓无关。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呸!”王夫人这一啐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王秀楚缩了缩脖子:“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守不守得住!我听外面人说,清兵已经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吓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仿佛就要栽倒。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过火,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却没有一条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见东边过来一群人,满面惊惧,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一路嚷:“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倒去,王秀楚已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眦目欲裂,口中不知在狂喊着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听出:“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