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0255
原文:
太祖高皇帝中
五年(己亥、前202)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
赵景王耳、长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虏藏荼。壬子,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绾家与上同里闬,绾生又与上同日,上宠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项羽故将利幾反,上自击破之。
后九月,治长乐宫。
项王将钟离眜,素与楚王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眜,闻其在楚,诏楚捕眜。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六年(庚子、前201)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帝默然。又问陈平。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
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或说信曰:“斩钟离眜以谒上,上必喜,无患。”信从之。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眜首谒上。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上曰:“善。”赐金五百斤。
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解读:
公元前202年秋季七月,燕王臧荼起兵反叛。高祖刘邦亲自统率大军前往征讨。
就在同一年,赵景王张耳与长沙文王吴芮相继去世。
到了九月,汉军成功俘虏了臧荼。随后,在壬子日,刘邦封太尉、长安侯卢绾为新的燕王。卢绾的家与刘邦同住一条里巷,两人又是同一天出生,刘邦对卢绾极其宠信,群臣无人能比,因此特别破格封他为王。
此后不久,项羽的旧部将领利幾也发动叛乱,刘邦再次亲自率军将其击败。
闰九月,朝廷开始着手营建长乐宫。
与此同时,项羽麾下大将钟离眜,一向与楚王韩信交好。项羽死后,钟离眜逃亡投奔了韩信。刘邦怨恨钟离眜,得知他在楚国境内,便下诏命令韩信将其逮捕。此时韩信刚刚抵达自己的封国,正在巡视所辖的县邑,出入都有军队护卫随行。
公元前201年冬季十月,有人向朝廷上书,告发楚王韩信图谋反叛。刘邦就此征询各位将领的意见,众将都激愤地说:“立刻发兵,活埋了那个狂妄小子!”刘邦听了默不作声。他又询问陈平的意见。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这件事韩信本人知道吗?”刘邦回答:“他应该还不知道。”陈平又问:“那么陛下的精锐部队,与楚军相比实力如何?”刘邦坦言:“恐怕不如楚军精锐。”陈平再问:“陛下麾下的将领中,指挥作战有能超过韩信的吗?”刘邦摇头道:“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陈平于是分析道:“如今陛下的军队不如楚军精锐,将领的才能又不及韩信,如果贸然发兵讨伐,这等于是在逼迫他起兵决战,我实在为陛下的安危感到担忧。”刘邦问道:“那依你看该怎么办?”陈平献计道:“古时天子有巡行天下、会合诸侯的礼仪。陛下不妨假意出游云梦泽,在陈县会合诸侯。陈县地处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说陛下是带着善意出游,料想他必定会放松警惕,亲自到郊外迎接谒见。等到他拜见陛下时,陛下便可趁机将他擒获,这不过是一个力士就能办到的事情。”
刘邦认为此计很妙,于是派遣使者通告各地诸侯到陈县会合,宣称:“我将南下巡游云梦泽。”随后,刘邦便动身前往陈县。
楚王韩信得知刘邦即将驾临陈县会合诸侯的消息,内心疑惧不安,不知如何应对。有人向韩信建议道:“只要杀了钟离眜,带着他的头颅去谒见皇上,皇上必定高兴,您也就没有祸患了。”韩信采纳了这个建议。
到了十二月,刘邦在陈县会合诸侯,韩信果然捧着钟离眜的头颅前来谒见。刘邦当即下令,命武士将韩信捆绑起来,押在随行的副车之中。韩信悲叹道:“果然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狡猾的兔子死光了,追捕它的猎犬就会被烹杀;高飞的鸟儿射尽了,精良的弓箭就会被收藏;敌对的国家灭亡了,出谋划策的功臣就要被除掉。’现在天下已经平定,我韩信确实该被烹杀了!”刘邦回应道:“有人告发你谋反。”于是用刑具锁住韩信,将其押回,同时宣布大赦天下。
此时,大臣田肯前来向刘邦祝贺:“陛下如今既擒获了韩信,又定都于关中。关中是形胜之地,山河环绕,地势险要而便利,从这里发兵控制诸侯,犹如从高耸的屋脊上向下倾倒瓶中之水,势不可挡。再看齐地,东有富饶的琅邪、即墨,南有险固的泰山屏障,西有黄河作为阻隔,北有渤海的渔盐之利,疆土方圆二千里,可拥兵百万,这简直是东方的另一个秦国啊。如此重要的地方,除非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或亲兄弟,绝不可封给他人为王。”刘邦赞同道:“你说得很对。”于是赏赐田肯黄金五百斤。
刘邦回到洛阳后,赦免了韩信的谋反罪名,但将其降封为淮阴侯。韩信深知刘邦忌惮和厌恶自己的才能,便常常借口生病,既不参加朝会,也不随驾出行,整日在家郁郁寡欢,深以为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人同列是种耻辱。
韩信曾有一次去拜访舞阳侯樊哙,樊哙对他极为恭敬,跪拜迎送,口称“臣”,说道:“大王竟肯屈尊光临臣的家中!”韩信离开樊哙府邸后,苦笑着自嘲道:“想不到我这一生,竟落得与樊哙这般人为伍的地步!”
后来,刘邦曾在闲暇时与韩信谈论各位将领的统兵能力。刘邦问道:“你看像我这样的人,能统领多少兵马?”韩信回答:“陛下最多能统领十万人马。”刘邦又问:“那么你能统领多少呢?”韩信自信地说:“我是多多益善。”刘邦笑着反问:“既然你统领的兵越多越好,那你怎么会被我擒获呢?”韩信回答道:“陛下不善于直接统领士兵,却非常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韩信被陛下擒获的原因。况且陛下的才能,乃是上天所授予的,并非单凭人力就能达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