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中
顾闳中的艺术和中国的传统有那么一点距离,这其实更能显示出它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自觉。中国一直以来都有这个崇古的传统,在艺术界更是,每个画家师法哪个古代大师都是非常明确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艺术它的本质是创造,如果一味的去学习古人的话,中国美术史就不可能这么发展,也不可能这么灿烂,无论文化上如何去提倡,真正能在艺术史里边儿被留下来的那些大师还得是创造者,还是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不过有些人不守规矩啊,非常懂得把握分寸,比如说沈周是明四家之首,当时他的创新呢,就非常受欢迎。一百年之后徐渭从沈州身上得到那个写意的那部分,并且把它发扬光大,也能够被认可。但是,如果沈周直接画成徐渭那样,那就不行了就完蛋了。因为当时的人们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顾闳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他走得太远。
今天我们来聊这张画的后半部分,不仅仅是画,还有它背后所承载的中国内涵。
画卷的第二部分主题叫做“观舞”,这是紧接着琵琶演奏的第二个节目,一名蓝衣舞妓在人群中翩翩起舞。这个舞妓呢,是当时非常著名的一个舞蹈家叫王屋山,她跳的叫做“六幺”舞,或者叫做绿腰舞。琵琶行那首诗里面有一句叫做“先为霓裳后绿腰”,说的就是这个绿腰舞。
绿腰舞算是唐代很流行的一种独舞。第一章里边那个琵琶据说弹的也是“六幺”曲。听到这个信息之后呢,我就觉得,唐代的娱乐业跟今天相比真的是太贫乏了。
不过人家韩熙载可不这么觉得,他是爽的不得了。
你看他,换上浅麻色的便服,撸起袖子亲自击鼓奏乐。他的门人舒雅在旁边打响板儿助兴,还有人呢,击掌相和,一时间整个场子里边儿热闹非凡。
这张里边儿有两个人特别的显眼,一个是那个红衣状元郎灿,他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斜坐在椅子上观舞。另外一个呢是个和尚,上一张里边他没出现,在这张里边儿他是低着头避开了舞蹈者的身姿,很明显,他是非常在意自己出家人的这个身份。
和尚也是含蓄的一个老友,法号叫做德明,咱们之后还会提到这个德明法师。
这幅画面和上一幅画面相比来说啊,人物比较少,也不是那么的引人入胜,看来它只是顾闳中用来记录韩熙载的行为,并没有过于的去着重绘画的表达。
画卷的第三部分主题叫做“歇息”,一曲舞吧,所有人都得需要休息来缓解刚才的亢奋。
韩熙载坐在床的一角,屏风还有床围给他合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私人空间,他一边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手(因为刚才敲鼓敲出了一手的汗),一边儿和致敬的家人女眷闲聊上几句儿。其他的客人并没有出现的这幅画儿里边,想必是在别的地方休息。
画面儿的这个时候由动转静,刚才的所有嘈杂完全不见了,我们在古画上看到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同在一个床榻之上,好像也不会有什么质疑,但是如果换到现在这个情况,首先它肯定不能出现,即使出现以我估计也不会这么和谐。那这群女人呢,全都是韩熙载的情人,后来据说韩熙载把钱都给了他们。那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生活上,这一群女人都要依靠着他,韩熙载就是他们一切的准则。到谁说过这么一句话说中国古代的文人都是皇帝的情人,我再看看这个床上的状态,再想想这句话,真的很有意思。
画卷的第四部分主题叫做“清吹”,是这次宴会的第二个高潮,也算是整幅画卷里边儿的华彩部分。
五名乐女并作一排,其中有两个人吹奏横笛,三个人吹奏筚篥,筚篥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乐器,今天我们在新疆那些少数民族地区还是可以看得到。
筚篥这个乐器的声音非常悲凉,用它吹奏出来的曲子是不可能欢快的,实际上宴会已经从前边儿的六幺曲六幺舞流,进入到了另外一种气氛。
乐女们的坐姿明显是被顾闳中规划过的,很有构图意识,四个人挤在一起非常整齐,还有一个呢,稍微和他们隔开一点距离,这个构图马上就生动起来
我们再看韩熙载,他现在是一步一步的放飞自我,从第一张那种沉浸式的听乐,到后来撸袖敲骨,再到这儿手执纨扇,直接是袒胸露腹盘坐在椅子上欣赏这些乐女们的演奏。
他是越来越没有正型了,也就是他是越来越没有了严谨的儒生样子。不知道韩熙载是不是发现了顾闳中此行的真实目的,他是从后主之命来打探的吗?还是说还是在自己本身天性使然?反正我们看现在的这个韩熙载现在的样子,已经绝不可能再去当那个国家的二把手去治理江山了。
在这一节里,顾闳中对于演奏细节的渴望,我们也可以提。
乐女们手指按压那个乐器的位置,是完全符合音律的,这比我们今天看到的电视剧里边那些尴尬的演奏镜头专业太多了,是吧,甚至我们在看画的时候,都可以脑补出那种多声部之间的和谐。
画圈的第五部分主题叫做“散宴”,曲终舞罢,在无声之中宣告着夜宴进入尾声。宾客,还有乐女们那个亲昵之态啊,我们可以当做是一番调笑,也可以看作是一番告别。在画面的最左侧,由侍女搀扶而行的那个男子,踉踉呛呛,手还非常不老实的me too了人家,完全是一种假醉真流氓的意思。
我们再看韩熙载,他仍然是身着便服,挥手和大家作别,在依依不舍的神情中,夹杂着一股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客人渐次离去,主人的府邸又会归于寂静,忽然之间一些股悲凉油然而生。
我这个人呢,就是怕热闹不是我不爱热闹,而是我非常怕热闹之后的那种空寂。每一次在盛大节日的时候啊,我都会先想到他走了之后是什么样的?我估计韩熙载应该也是这样。
这东西有点像吸毒,不吸不行,吸完了之后呢,只有是无限的悔恨和空虚,但是为了弥补这些空虚,我们只能再吸一次。周而复始,直至完全丧失活的希望。当然,我没有到这种程度,我是说的韩熙载。
顾闳中虽然他在绘画的表达上非常写实,但是在技巧上,其实仍然是传统的办法。基本上他还是从唐代的张萱和、周昉的那些侍女画儿那条路是继承下来的。后来,他又启发了宋代的李嵩和苏汉臣,我们看这张画儿,虽然算是间谍偷拍,但是仍然算是咱们人物画历史里面的一个极品。
整张画从形象到线条,从构图都用手都体现了极高的水平,无论是他用的钉头鼠尾描还是铁线描用的都非常老道。
你再看到颜色,大红、石青、石绿、牙白的颜色配置的恰到好处,虽然说当时的人们认为略俗,但是我们今天看起来啊,还是在中国画的雅致范围之内。
就画工而论的话,顾闳中在古代也可以算得上是当时。
后来,经人考证,韩熙载夜宴图这张画儿应该不是原作,有可能宋人的摹本;还有一种说法说,连宋人的模板都不是,他是元人的模板。那个画工临摹了一遍,原作就消失了。元代又有一位画家根据临摹的这个作品临摹了一遍。但是这个说法呢,也能说画这边儿没有明代之前提拔是有原因的。不过我是没有这个鉴别能力,对于艺术呢,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它的美感,以及它背后所承载的文化。
那说这张画是宋人临摹的,是什么原因呢?
他给出一个理由啊。第一章里边儿不是有一个屏风吗,那个屏风泄露了天机。这事儿屏风上画了一幅山水画儿,这个山水画的风格在五代时期还没有出现呢,至少要到北宋才有人能够勾画的这么的简洁。这个理论,我是服气的,因为文人画虽然在唐代就已经有了,但是真正要发挥,还是要看素媛
好啦,关于这幅画我就介绍这么多,下面我来聊一下,因为这幅画我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
咱们先说一下韩熙载,上一篇已经介绍过他的生平了,这次我们多说一点儿说他的政治抱负,还有人生遭遇。
年轻的时候韩熙载考中了进士,同届里边儿有一个叫丽丽的人。这俩是好朋友,互相仰慕,
后来呢韩熙载这个家族遭遇变故,就不得不逃往江南。在临走的时候他曾经和李果喝过一顿酒,这顿酒上两个人肯定是互诉理想啊,李谷说,如果我留在北国当了宰相,我一定会挥师南下,一统江山;韩熙载说,如果我在南国当了宰相,我同样的也会带兵北上,到时候我们来比比看到底是谁。来评定的天下。
两个人啊,这一分别之后注定就要以对手再相见了。这个时候,四目望去,全都是伤感和豪情。
到了江南,韩熙载凭借自己的才学很快就进入了宫廷,但是因为他这个人啊,不善于拍马屁,所以一直都没有受到过重用,直到二世时期,也就是唐中主李锦在位的时候才算进入到核心的权利圈儿,不过即使如此,在权力斗争里边儿他的品格太过于刚硬,导致他经常被奸人诬陷,迟迟不能真正施展自己的抱负。
少年时的那个好友李谷,现在人家已经实现了当初的承诺,当上了北周的宰相,并且带兵南下进攻南唐。
南唐求和失败之后,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这场仗由整个南昌里面最能打的一个人,王爷李锦达担任元帅。但是中主李景性担心自己的弟弟权力太大,对自己形成威胁,所以又派了一个自己的亲信来做督军,实际上就是派一个亲信去看着李景达。
韩熙载是知道这个督军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所以苦劝皇帝甚至是自荐去代替他,但是李景不但没有同意,还认为韩熙载和李景达有所串通,图谋不轨。
李景这个人啊,就是面宽心窄,上一集咱们提到了一张画儿叫做“重屏会棋图”,你看看那张图里边他对自己的弟弟们是多么的慈爱,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事儿。
后来,果然南唐败了,割让了大片土地,每年还要向北国交付大量的赔款,甚至连自己的国度都搬到了南昌。李景,后来忧愤而死,后主李煜继位,李煜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一个大文人、大文豪,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治理下的南唐更加疲敝,高额的赋税,让老百姓怨声载道,自己却是躲在宫里夜夜笙歌,曾经安宁富庶的那个南唐,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
韩熙载耳闻目睹,逐渐的也丧失了斗志,他再也无心去抗争,只是躲到了声色之中消磨时光。在顾闳中的画话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消沉悲愤的韩熙载,满面愁容,那种欢乐的氛围里边我们却很难感受到他的欢乐。在散宴的时候,我们却直接感受到了他的悲凉。其实李煜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单是李煜,陈后主隋炀帝这些所有荒唐的皇帝们哪一个不是用一时的古皂来麻痹自己。
后来韩熙载家财散尽,李煜同情他给他钱量,在他死之后还封他为宰相,这不正是李玉希望去善待另外一个自己。
花卷里那个叫德明的和尚曾经问过,现在后主请你去做宰相,这是你施展才华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呢?
韩熙载说,江南疲敝只差最后一击,只要北国出现一位明主,这一击就一定会来。
他说的这个名字就是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
明代有一个大本人叫张遂,他写了一本很杂的历史书,名字叫做“千百年眼”,在这本书里边他就提到了刚才韩熙载的那段话。他虽说五代时期知道赵匡胤真实实力的人,只有韩熙载,因为韩熙载宁愿败坏名声也不愿意去当那个亡国的宰相。我们南唐之所以还能够苟活,就是因为中原还没有出现明主,一旦有了明主国家马上会覆灭。而现在这个民主出现了(就是赵匡胤吗),既然已经毫无可能我还去做这个免强的宰相有什么意义。
看到这儿我就突然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这种对话,我好像见过在哪儿呢。是在唐代的传奇小说,《虬髯客传》里边
王小波曾经写过一部叫做红拂夜奔”的小说,这就是根据唐代杜光庭的传奇小说,《虬髯客传》改编的,我们大家非常熟悉的风尘三侠就是来自于这本小说。
小说里边儿有一个叫做虬髯客的大胡子,有钱有势,有才华有野心,一心想招揽天下英雄推翻隋朝的统治自己来当皇帝。
那后来呢,在别人的举荐下就遇到了李世民结果。大为震动,经过两次考察之后他就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赠给了拜把子兄弟李静让他去辅佐李世民起建功立业,而自己呢,则是远走他乡到偏远的一个叫做扶余的效果当了一个土皇帝。
为什么求人工只看了两眼李世民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呢?
书里边儿是这么说的。我要想成大事得打二三十年的账才行。但是现在天下已经有了更好的明主那就是李世民。只要他出马,三四年之后天下一定可以平定那有这样的对手存在,我还争个什么劲呢
这句话是不是非常的相似。那这两句相隔几百年又非常类似的话,他们的背后有反应了什么样的问题?
会不会是文人们受到了上级的指示啊,通过文字去鼓吹那个统治者。比如说明成祖,朱棣篡位之后就命令文人的大概历史,那这个杜光庭和张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答案是否定的。
杜光庭是唐末的作家,他的后半生是在五代十国的那个钱蜀国度过的。他没有道理再去因为政治任务去吹捧很早以前的李世民对吧。
征税呢,是明朝人,他的后半生漂泊在日本她和宋代的赵匡胤毫无关系,他对韩熙载和赵匡胤的评价,肯定是没有任何政策压力,那么他们说的这番话只有可能来自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对于传奇人物的敬仰,比如说李世民,比如说赵匡胤、韩熙载。而另外一个,就是背后的那层引擎是,就是对于天命的臣服
对于传奇人物的敬仰,全世界都一样,但是过于相信命运却成了中国文化的特有的一部分。
它实际上说明了我们在无数次的反抗和无数次的无可奈何之后,开始选择屈服于命运,然后把一切都归结为天命使然,慢慢的这种经验变成了文化,而文化变成了千古的衰弱。
我有一个朋友,对周易很有研究,经常有人找他算命,有一回呢,我见到一个人来找他,他看了人家很长时间,然后说。你的孩子不错,你应该好好教育他。
等一下别人走了之后我就问我这个朋友,人家来找你算命,你怎么只说人家孩子。我这个朋友说啊,这个人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我不忍心说他来打击他。
我听了这句话之后,后背直发凉,因为我一直假装自己不信命,我想要的方式是声称自己不幸,也从来不去算命,但是在这种时候没有办法掩饰的恐惧已经把我揭穿了,我不信的可能只是那些江湖骗子的花言巧语,而那个无法辩驳的命运,以及它不可琢磨的指使,一直都潜伏着在我的内心,一千年来,无论是壮志蒿莱的李后主,或者高义不羁的韩熙载,或者是那个执迷于描绘现实的顾闳中,再或者是我们,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无视这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