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姥家与我妈家的公交车就是上面带着两条辫子的、下面带着两条铁轨的“磨电车”。从我姥家到我妈家,坐磨电车是从这个起点到那个终点,就是说,我姥家和我妈家,正好都是起点,也正好都是终点。
那个下午,天知道我是怎么跟着我妈坐上了磨电车的。我就记得,离开我姥家,离开我姥家的亲人们,我哭也是不敢哭了的。我的心里一直记着我姥悄悄叮嘱我的话,“回家住两天,就住两天,姥就去接你……”。
两天,太久了,别的事情我都很茫然,但我基本可以肯定,我是等不了两天的。 这样想着,我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我妈往前走,跟着我妈坐上磨电车。
坐了磨电车后,我也不想挨着我妈太近,也不想看着我妈的脸。而我妈,她可能也想着来亲近她这个女儿,有一个动作可以证明,她竟然从人缝里伸出她的手,要拉着我到她身边,可是我一点也不想靠近她,竟然躲过了她手。我妈歪着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大概,可能,也许,我妈觉得反正坐了磨电车,我也没什么大能耐了,这磨电车上即没有胡同让我往外跑,也没有炉坑让我往里跳了。后来我就想,如果我当时是我妈擒来的一个要犯,那时,她是可以放松了警惕的。可是,不是有那句话吗,天助自助者。那就是,我自己首先要自己帮助自己啊。我自己想跑,总会有机会的。这时,偏偏就有一个大人站在了我和我妈的中间,那个大人把我和我妈彻底隔离着挡住了。而就在那一刻,奇迹发生了,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智慧,趁我妈不注意,趁着正好到了某一个车站停车时候,我从人缝里迅速地挤了出去。我下了磨电车之后,便疯了一样的往我姥家跑……
黄昏之时,当我站在我姥家门口时,早已经是精疲力尽的样子,而且,满脸的汗水。
我姥家的全家人正在吃饭。看见我,全家人都大吃一惊。我姥说,“这妮子,咋又跑回来了?!”接着,我小表妹就来拉我,我小舅也来拽我,我大舅抱我上炕时,还给我拿一张大煎饼,有替我抹上大酱。
那天晚上在饭桌上,一向不爱说话的我姥爷说话了。
“一个小孩子家,打小就住在这山东堡里,要接回去也不是要哄着吗,哪能就把孩子吓得见了妈就像见了老虎?”
我姥爷平时轻易不表达自己看法。这一次,他责怪着我妈的同时,又责怪着我姥了。
“没见你这样的,没事了和孩子好好地说说。”
打那以后,我姥姥和我好好说说的时候,还是说是先回家住两天,就住两天。如此这般,我又来来回回地逃跑了好几次。总是被我妈“抓”走后,我又重新跑回到我姥家。这其间,我爸也来“抓”过我,还有我姥亲自送我回我妈家,我都顺利和不顺利地跑回了我姥家。特别有一次,我姥三哄两哄的把我哄回我妈家,我姥前脚坐车走了,我后脚就坐了下一趟车,到了终点站的时候,我姥发现了我时,那种眼神,那种表情,我到现在也还记得。就是那种嗔怪,无奈和心疼。那一次,我姥叹了口气,还打了我一巴掌说,“这妮子……”
我姥生气了,她和我一起往山东堡走时并不拉着我的手,我主动把手放在她的手中,也要被她扔出来。这时,我姥在前面走,我紧跟着她后面走,我姥快走我快走,我姥慢走我也慢走,遇到过马路时,我害怕那来往的车啊马的,就快跑两步,再次把我的手送到我姥的手里。我姥拉紧我的手就往马路对个跑。过了马路我姥就停下下脚步,她低头看看我,眼泪就流出来了。那一刻我也“哇”地哭了起来。我姥抹掉自己的眼泪,又给我抹掉眼泪,还解气一样打了一下我的后背。那一次,我和我姥就像不愿意分离又不得不分离的一对母女,忧伤而难过地向着山东堡走去。
有一天 早上,我姥爷一边给我往头上抹着一种草药,一边和我说话——顺便交待一下,我姥爷一直给我医治不长头发的毛病,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每天早上就要把我拉到炕尾处,也就是我姥家的窗前给我医治我的小秃头。不过,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姥爷用的是什么办法,使我这个一点都不长头发的小女孩,竟开始长了头发,而且,就在本小女初长成的时候,还满头乌发。
“树啊,姥爷今天带着你去动物园行不行啊?”
我姥爷说这话时正往我头上抹的那种草药,像把大蒜抹在我的头上,更像把花椒抹在我的头上,又辣又麻。平时,我还对那种感觉有抗拒的反应,比如,我会咧嘴,我会奈张地呻吟。听我姥爷说带我动物园,我便忍住麻辣,高兴地说,我最爱看动物了。我姥爷又告诉,动物园里啥样的动物都有,比我咱家院子里的动物多多了。我姥还在一边附和着,说,“快让姥爷带你到动物园看看。”我姥说着,还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
那天早上,我离开我姥家大门的那时刻,除了我小表妹,大人们的一些诡秘的神色,都是我长大后回忆起来时才懂得的。他们知道,我姥爷这是要把我哄回我妈家的。我姥爷哄我回我妈家,理由还是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姥家没有我户口,必须回我妈家等等。这些话和我姥说得差不多,记得,我姥还悄悄地说过另一个回我妈家的理由,就是我姥家没有我户口,没有的口粮。
那年月,粮食是定量的,大人有大人的定量,小孩有小孩的定量,而且,粮食的定量是随着户口来的。我的户口在我妈家,我的粮食的份额当然就在我妈家。我姥的这句话给我的刺激非常大,听到这话的当天晚上,我就说什么也不吃饭了,说不饿,其实,我饿得和胡同的孩子们玩儿的时候都没力气了。但为了能留在我姥家,我宁愿饿着肚皮不吃饭。不过,这样的饿肚子的事,没坚持两顿我就就受不了了。我只能少吃点,我心里的想法是,我少吃点,我姥就不会因为粮食的原因让我回我妈家了。没想到,事实上,少吃饭也还是要被送回我妈家的。
我姥爷平时话少,可带着我去他说的动物园的这一路上,给我说了不少的话。而且,话题一直都是离不开我妈的。听来听去,就是让我和妈亲近着意思。什么你妈生了你不容易呀,你妈是大功大德的人呀,什么你妈有生儿恩啊,长大了还要孝顺你妈啊。怕我不明白,我姥爷又说起乌鸦反哺,羊有跪乳之恩啊。我姥爷说得起劲了,竟然举了一个例子:见过的免子下崽了?见过狗生它的娃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苦啊!
我姥爷说得那些话,我当时虽然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但也有所明了。可是,我是不爱听我姥爷说的那些话的,听也听不进去。按说,我一直是崇拜我姥爷的,就像山东堡里的人们都崇拜我姥爷是一样的。我姥爷会那么多的手艺,除了会一些能养家糊口的手艺,比如,砌炕,砌炉子,修烟囱等,还会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旁门左道的手艺更不在话下。比如,我姥爷除了会治好几种病,还会治邪病,谁家的小孩吓着了,他会“叫魂”。把孩子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处,用在大拇指和食指挟着孩子的手撑,另一只手的食指还要在孩子所有指关节处按一遍,嘴里念着咒语,说是把孩子的魂叫回来就好了。谁家的小孩拉肚子,我姥爷便拿一块烧热的砖头让孩子坐在上面,一边与大人说着闲话,一边时不时地翻动着那块砖,说是也能治好。甚至,谁家的女人闹奶子,就是现在说的乳腺炎他也会拿上一盏煤油灯,再拿着一根银簪子在人家的胸前晃来晃去,硬是治好了人家的病。那时,山东堡里的人都相信我姥爷,我姥爷会治病的消息也是一传十,十传百地早就名声在外了。除了这些,我姥爷还有一个绝活最让人崇拜,那就是“说书”。我姥爷说书时口若悬河。
山东堡前院老高家有个老头,最爱听书。 为了能够请到我姥爷给他说书,大冬天的,他先把炕烧热了,再沏上一壶不知道什么树叶子做的所谓的上等好茶,就来请我姥爷了。他进了门就弯下九十度的老腰,表达诚意。要是我姥爷答应去了,老高头就再请来与他一样爱听书的几个老哥们,把我姥爷让到炕头上,就专等着听我姥爷说书了。我姥爷开口就是:“上回书说道……”
那时,我姥爷就是老高头家的常客。老高头的家也成了我姥爷说书的聚集地,我姥爷总是在那样的气场里,说古论今。我那时最爱听我姥爷说书,到现在也一直认为我的一点点古典文学的基础,都是我姥爷给我打下的。比如,我姥爷除了能讲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还会讲一整套的《聊斋志异》。我姥爷不仅能把曹操,刘备,孙权三分天下说得活龙活现,还能把那些人鬼交织的情感,说得感天动地。我姥爷还动不动地说出《诗经》里的原诗。比如,我很小时候就和他学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就算是《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摔孩子”,“赤壁之战”,“曹操大破袁绍”,我都能时不时地都能背诵一个段落。可以说,我姥爷更是我母语里的第一个启蒙老师。那时,我是他们那个说书的聚集地中最小的一个听众,而且是说书聚集地中最元老的一个小听众。 据我姥爷自己讲,他之所以会说书,都是他小时候站在村里私塾学堂门口偷听到的。或者跟着娘要饭吃时,钻进听书的地方听着得来的。不仅如此,我姥爷还会背诵《红楼梦》那四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初长成的那个年代,《红楼梦》是难以找到的一本禁书。但是,我竟然在十五七岁的时候,就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违去找到《红楼梦》来读,就因为我一直想把我姥爷教我的几句诗找到。当我知道《红楼梦》里竟有那样的开卷诗,我就一味地去把《红楼梦》读了下去。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会背诵许多《红楼梦》里的诗和词,也使我后来又对一些“红学”专家们的文章产生了兴趣。甚至想,我佩服的周汝冒,鲁讯,包括张爱玲等一些的“红学”专家的同时,更佩服我姥爷了。总在想,我姥爷不会写字,也不认得字,若是我姥爷也认字,也会写字,说不定他不仅能读《红楼梦》,他还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红学”专家哩——当然,我爱我姥爷,所以,就愿意把我姥爷说成是我想象得那个了不起的样子。
我姥爷在山东堡里算是个大学问家。我亲他爱他的同时,又敬他。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我一点也不爱听我姥爷说那些关于要我报恩我妈的话。我要报恩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我对我妈好点吗?我不想对我妈好点,我见了我妈就像老鼠见了猫,就像绵羊见了大老虎。我怎么能对她好点哪?老鼠干嘛要对猫好啊,绵羊干嘛要对大老虎好啊? 什么叫报恩我妈?因为我妈生了我吗?我要我妈生我了吗?!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男人女人的x和y,也不懂得女人子宫里能坐下什么胎儿,但我从我姥的嘴里知道,我是我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于是我就更加愿意思考,为什么把我送进我妈的肚子里?把我送进我妈的肚子里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谁要我妈来当的我妈的?愿意当我妈她就当我妈好了,干嘛又非要把我弄回我妈的家? 可是,眼前正在说教的是我姥爷,我本来也是想做个听我姥爷话的好孩子的。就这样,我一边听着我姥爷对我的说教,一边想着去动物园的事。人,在我姥爷跟前,心,早去了动物园。
我和我姥爷下了磨电车,眼前是一群矗立在那里的一大片“苏式楼”,我一下子就认出这又是回到了我妈家。
“我不,我不……”
当我明白我姥爷同样是来送我回我妈家的时候,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让我委屈地大哭,同时,身子后退着,两只脚还强有力地跺着,眼睛早就落在马路对过——马路对过就是回我姥家的磨电车起点,我想坐上去我姥家那个方向的磨电车回我姥家。
我哭的时候,我姥爷过来哄着我,可是,我的腿早就抬起,我的心,早就跑回我姥家了——那一刻,我横穿马路,跑向那辆磨电车,只记得,我姥爷喊着我的名字,也跟着跑到了那车磨电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