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须

【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楼下遇只见的第一只猫,是坠楼的瘸子——鲜血沿着白毛滴落,踱步于破碎的黄影之间;仔细看来,方知它是先天的独眼孕猫,瘦削到皮包骨,竹竿似的细腿勉强撑着身躯。那一身白像被世界遗忘的旗帜,孤独地游离于群体之外。她站着,闻到铁腥,想伸手却又怕打碎这份无可挽回的脆弱。猫缓缓踱远,地上留下一道血色的线,如同未结的问号,牵动着她对它与自己命运的怜悯与想象。

休学空闲散步的当口,草丛里窸窸窣窣,她戴着厚重的弱视矫正镜片,镜片后的眸子闪出难掩的惊喜。模糊的光影持续移动着,强烈的好奇促使她摘下镜片,用正常的右眼去看那只同病相怜的生物——它却倏地逃走。她大步跟上进入草丛,保安闻声追逐她的背影,慌乱间不合脚的胶鞋将她绊倒在地。顺着荒废的棚屋前行,它引她来到一具血液刚刚凝固的猫尸旁。她下意识地后退,怯懦暴露,被那目光看透后的自愧又化作勇气,她蹲下身去。它怯怯地蹭着长裙的裙摆,两半小巧的鼻翼耸动,似乎在熟悉对方的气味,像一场沉默的交往仪式。转瞬间她决定顺应这场巧合的相遇。除了无瞳的空洞,另一只康健的独眼炯炯有神地巡视四周,干燥的泥块把丝质白毛分割成一块块灰色的小域,与鼓胀的肚皮并列,宛若它随身携带着一个将沉的海底秤砣。

泥块污染纯白的裙子,她低头抚摸它的时候,重力将眼镜拉落,镜框坠入猫尸的血液里。慌乱中她踩碎了眼镜,又用一根树杈勉勉强强地将它从血坛勾出,视力矫正罩盖住破碎的部分,勉强还可以使用。染血的手指抚上白色的毛发,猫不自觉地抖抖身子,惊叫一声。天色渐暗,她朝家的方向走去,路过的保安亭里面的秃顶大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不知重播多少遍的《甄嬛传》,无暇他顾。白猫被她裹进长袖衫,晚风吹开衣摆,像英勇的斗牛士,准备迎接无差别攻击的红色“公牛”。刚入门,头发蓬乱的长发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机敏地拾起地上的空酒瓶,一砸于墙——他惺忪的睡眼顿时圆瞪,贴墙僵直地站立,随后缓缓挪步回到沙发,继续看电视。她终于松一口气,将白猫藏进被窝,去了厨房,其实只是将桌上的剩菜回锅热一下。

“哈!”白猫凄厉的叫声划破客厅,同一刻,沙发空空。她握着锅铲扑到他的身后,双臂尽力张开,裙上的珍珠纷纷坠落。他拎起猫悬在半空——哪怕寄居他处,它仍存本能的野性,使她短暂地松一口气。可他随时会酒醒、会折腾。熟悉的流程令她握柄之手僵麻,站在原地不敢站队,双腿发软,先于思想一溜烟地冲出门去。屋里大型家具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再无猫叫,她伴着如鼓的心跳在暴雨中狂奔。狭小的保安亭安宁立于雨幕,一双笑眼隔着厚重的雨丝盯视着她,岿然不动。电视广告一止,他果断把头别回屏幕,任她趿拉着鞋摔倒在地。大雨冲刷了尖利的分贝,安全感稍得补足,她忽生救赎之念,又折返向家。猫的足迹如来时般倏然失踪,只在门后留下腥臭,使她惊觉生命的危在旦夕,一个混沌状态的死胎,尚冒着热气向四处蔓延,像一场屠杀的余温。

刚升入三年级,她被判定为单眼弱视,医生要求休学。命运像被按下暂停键,她在居家疗养中过早学会寂寞,也看清失业父亲的真实:不知何时起便衰老,背脊佝偻,酒精支配的头脑纵容暴力的蠕虫在体内蠕动。他放弃了支撑家庭的荣耀,连母亲的坟也鲜少清扫。突如其来的变动宛如同理心的发酵皿,使残缺的家更加溃烂。父亲久已禁止陌生人踏入这处足够破败的屋子,她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不过是偷养一小罐用吃剩的米糕罐子装成的“蚂蚁王国”。一走神,蚂蚁们精心构筑的地下迷宫便被丢入楼外的垃圾桶,一个被迫闭合、被埋葬的国度。她尚未来得及悲伤,嘲讽的低笑已在不开灯的暗室里游荡。她硬生生收回含羞的泪,凹陷的沙发托着他拱起的啤酒肚,绷紧的西装布满褶皱;电费积欠,让两个人在黑暗中靠近而不自知。寂静终被她起身的脚步打破,临门时,他只叮嘱:想办法把电费缴上。她把滑腻的胎盘按进湿泥,为白猫的孩子完成简短而郑重的哀悼,久不肯离开,企盼那只白猫可以前来探看。然而直到夕阳沉落、细雨再起,她也只得拣一块如蓝色玛瑙般半蓝半白的小石作碑,起身决意去寻猫的踪迹。她先看见瓦楞上驻扎的猫群,辨出其中最魁梧的黑猫,仰头学它的叫声,得到的却只是连番的喝退。无计可施,只得动用本该缴电费的钱,买下市面上所有牌子的原味火腿肠,作为她的贿赂与通关的密语。

她回到猫群时,父亲正拎着黑猫的后颈取乐,刚开封的香肠还未来得及入口。他一贯抠搜,她早该想到——她手中剥好的那截香肠便滑落在地。天幕已降,黑猫的瞳在暗里发亮,他猛然一摔,脊柱砸在石面。墙垣间不知何时挤满密密的野生黑猫,一直延到地面,无处落脚。星星点点的光在黑里漂浮,皆是猫眼。远处的太阳能路灯投下迷蒙的光,带头的一只盘上父亲的裤腿,爪尖穿过单薄的布料,探入松垮的皮肉,活像只疯魔的顽猴。久未见他的窘态,她暗想:这真是恶报的清算。然血花忽然在湿石上喷涌,她心底一软,冲向那堵坚硬的黑色“猫墙”,将香肠掰碎撒地,引得猫群四散。父亲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尤以那双过分漂亮的眼,其一在眶缘悬挂,原本的眼白反射出惨白的光。他张牙舞爪,在空气里摸索,仿佛极力想要抓住什么要紧之物似的。她退后几步,无措旁观,脑中掠过把他留给猫群受罚的念头。对他的希冀仅剩活着就好,免得因不必要的疏忽使自己成了孤儿。看准时机,她上前握住他的手臂,带他回家。她并无送医的打算,只在柜里翻出不知日期的消炎药,由此他的眼终归失明,她也免去被监视与嘲讽的风险。疼痛激起的兽吼令她辗转难眠,她又去了黑猫的聚集地,那里只剩一大片干枯的血,和零散洒落的香肠。

 化脓在所难免,他为一次低廉而敷衍的消炎付出高昂的代价,却不敢有半句抱怨。女孩并不因此感到宽慰,在胆战心惊的未知里攒下的钱,她没有勇气花。季度视力检查日如期而至,她明白隐瞒已到尽头,遂以楚楚而年幼之姿出现,好令医生记起他们肩负保护无辜孩子的职责——务必确保那位复明却仍暴躁的父亲,不会把无措报复到孩子的身上。与此同时,父亲也必须发誓:永远以感恩之心对待这位无知却英勇的女儿,视她为一朵充满希望的“花”。在双亲不幸的废墟中仅存的孩子,他必要无比珍惜、必须振作,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逼迫他回归,演好父亲的角色。而再度被“父爱”笼罩的女孩,迷上了新的趣味——从小卖部顺走卡牌,转卖给同龄人,换来购买火腿肠的钱。

 她发誓不让在她面前出现的流浪猫再挨饿——仿佛唯有如此,天上的黑猫方肯停止对这个家的诅咒。埋胎盘的地方只余一处浅淡的坑洼,被积水覆着,梅雨密雨日夜冲刷,连一块墓碑也无处容身,那只注定漂泊一生的白猫令人惦记,却无处可祭。循着夏末的潮湿,她坐在医院长廊的木椅上,温度忽冷忽热,窗外的枝条猛撞着玻璃。他双眼缠着白纱,与黝黑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一旦离开搀扶,双臂便在空中无措地挥舞乱抓。她清楚了亲人的无助,也清楚被需要的滋味,护士可以代替手脚,却不如一个不嫌弃他的女儿。忙碌挤压了思考的空隙,连练视力的时间也被吞没,她干脆摘下眼罩,右眼的视力足以应付生活。医生称她是个顶孝顺的孩子,同病房多是请不起护工的留守老人,只得与床褥相依为命,像与自身一同缓慢腐烂。

 她在粪桶与陪聊之间换来微小而至高的荣耀感:难以移动的老人会随机塞给她几枚零食钱作奖赏。父亲终于挨到拆线,幸而眼球未被摘除,只是那只眼在送医时已彻底萎缩,无可补救,于是他仍不可离人,需要随身照料。她厌倦脚踝磕地的声响与沉痛的惨叫声,那回声像她为失去自由而发的无声呐喊。她别无选择,只得陪他走过艰难之路,却在暗处筹划离开,她先天单眼弱视,在此龄眼组织已然定型,治愈无望;而若能上学,便可顺理成章地解除这份“劳力合同”,把生命交还给适龄的日常。不久机会来临,她得以上学,父亲被安置在一处像养老院又像监狱的地方,据说那里的人皆与他相似:妻离子散、碌碌无为、没有目标。她虽不舍,更明白不可以断送前途为代价回头。因此,她成了特殊的孩子,只能去特殊的学校——那所无父无母的孤儿院。

她很快识破那赤裸的真相:宁可失去归属,也不与痴钝的同学为伍。松弛的午休,她自学校的矮墙一溜而出。一只手猝然拽住她的鞋跟,是一个男孩,步伐利落,仿佛并非瞎子,紧追不舍,意欲与她协同冒险。风雨转寒,街影蜷缩,行至途中她才知他确是盲人,只因熟稔一条固定的路才显从容,他需要她带他走向未曾踏过的路径。她牵他至一家高级的西餐馆门前,钻入西侧角落的一桌之下,循桌布悄然摸走桌上的免费番茄酱,痛快饮下。暖气烘干衣上的湿气,她像个斗士般再迎风雨。山坡间的青蛙密布水泥路面,每两步便会踩上一只。番茄酱吃再多也不顶饱,她想着:抓来做宵夜可好?于是,二人合力捉了许多,塞进卷起的衬衫,沿坡寻得一处堆柴的山洞,生火以抵昼夜的巨大温差。他的唇色紫黑,止不住地颤抖,饥肠作响,却拒吃那股飘香的青蛙肉。晚风穿林、公园摇绿,远处的商铺灯光尽熄,只余簌簌雨声,似乎只剩回校的候惩。归途已无从记起。男孩面赤额烫,眼白爬满暗红的血丝,她一眼辨出是危急罕见的高眼压在作祟。雨势更盛,在等深夜救援与跃入大雨之间,她提气一纵,毅然踏入雨中。

漆黑的雨夜,她曾数次想转身离去——否则便要为此承担责任:向医生作冗长的陈述,被一五一十地记录在案,再被摇头断为“小骗子”。他们还会翻出后天失明父亲的档案来,因一连串的巧合召开会议,重罚几成定局。瘦弱的男孩过于可怜,仿佛一截被蛀虫掏空、风一吹就要折的麦秆。她想自己不幸的开端,只是一次次本可避免的心软罢了。此刻没有长辈可以替她收拾残局,只得在潜意识与行为分离的耗损里向前跑。她冲入路灯下,雨丝如锥刺得她头晕目眩。迷蒙间,一幢白花花的高楼浮出,白色的人影忙碌穿梭,带着近乎非人的劳累与机械般精准的专业性。刺眼的光里有人朝她望来,又向她逼近,最近处的身影酷似记忆中的母亲。失去意识前,她幸运地投进那怀抱,力气尽卸,然而此时绝非闭眼之际:任务方始,她无需医治,却必要用最后的气力说清来意。湿冷的水泥从背脊传来战栗,半梦间有人在耳畔低语,她不忍惊散这份安逸,任自己如棉花上的波涛轻荡着。终于,医生与警方联合调查,确认她是特殊学校的学童,而另一名失踪男孩也被自然地牵连入案。因床位紧缺,她的移动床被推到走廊的拐角,一圈成年人围拢过来,将她逃离学校后的行踪层层逼问——若这只是儿童的恶作剧,他们绝不肯承认。

我被迫睁眼,在墙角的夹角里,暗蓝的警服与白色的大褂层层围住一个小女孩。旁人的好奇贴近,甚至有人把脸挨到警察的肩头。我不合时宜地结巴起来,颤着唇想报出山洞的确切方位,脑中却只剩四围的黢黑与遍地的蛙声。也许那过于累人的坡度正是破解地点的关键。附近尽是起伏不定的上下坡,“我看不见路名,那里什么都没有……鞋子……一双白色、已脱胶的拖鞋,卡在下坡道的下水道口。”那里的盖子被雨水硬生生地冲开,像一座小型喷泉。若非紧急,我真想停下脚步好好观赏这座别致的雨声喷泉。沉默的记录之后,护士替我更换点滴、又给我盖上小毯,自认为她铁定是个称职的母亲,却无权为我安排休息。我像是陷在可怖的幻梦里,怎么捂也捂不热,意识模糊又清醒。体内仿佛升起一团烧心的火,皮肤却冷得发颤。将昏未昏之际,班主任走到我的面前。我并不困,只是眼睛酸痛、难以睁开,而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里,谁都不可能睡得安稳,却仍被误作是懈怠。他们听不进任何的解释,将我拽直身子,踏着风雨在最黑暗的时刻上路。车内的颠簸与吹在脚踝上的暖风令我愈发忐忑,不断揣想那个男孩的处境,在那样呼啸着灌入洞口的风停留,绝非儿戏。

天光的正中已然泛白,山坡的轮廓次第浮出。车被迫停在一片洼地之中,四面数米高的水墙合围,如一层透明格挡将外部的山丘隔绝。他们下车,沿边缘寻找出口,她无暇也别无选择,领头的推开面前的水门,一头钻入。水墙之内可以呼吸,水如温润的泪近贴肌肤。她自觉游了很久,眼前仍与初始无异——哪一个方向才是正确的呢?忽有人扯住她的脚踝,力气被削去。回身,只见一个仅余两孔黑洞眼眶的男孩隐在灰黑的水底。她欲挣脱,水帘外却无人朝此侧一瞥。男孩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入深渊,细腕青筋暴露,力量惊人。

下潜越深,水色愈黑,她像是被深处一点点吞没。水的静谧逼她镇定下来,别无他法地只得跟在他的身后。微光迟迟不至,他的眼珠漆黑,自眶底鼓出,底色却清亮得很,双目异乎寻常地大。那女人的睫毛舒长,眼白尽无——多半是一对母子。她忽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双手温润如暖玉,而她的手四季不曾回暖。恰逢早餐的时分,头顶终于漏下一线微光,她窥见男孩的舌头如卷舌的青蛙,连壳摄入海鲜,又像是一条灵活而优雅的蠕虫,将缩在壳里的蚌壳吸溜出来。

“吃吧,吃吧。”他们催促。他们的嘴里塞满活物,牙缝里还夹着一只活章鱼,她含糊道:“我该走了。”二人脸色骤变,同时起身按住她的肩,指甲瞬成尖利的鱼刺卡进皮肤。她吃痛地坐回位置,血在水中弥散开来,腥气勾得女人伸出舌头,贪婪地吸吮这稀有的新鲜生命。

“他们还在等我。”她低声申诉。

两人仰头朝顶上的光看去,刺目的天光逼得粗黑的眉折成一条弯线。灾难将临,地面开始沉降;美食四散,沿地游走。与黑暗尚隔一段距离时,她的双手悬空,越挣扎越下沉,仿佛在浸湿的棉花里划动。女人的手箍住她的身体,三人一并下坠,暖意的拥抱使光追不上他们。黑暗中浮出一双显眼的白拖鞋,像她那双已脱胶的鞋,她却无论如何也靠近不得。女人厉声命令男孩喝止她的举动,声波如锥,震碎耳膜。她只得终止目标,回到他们的身旁。新的地面凭空生成,饕餮再次铺展在眼前。他们若无其事地坐定,继续带壳啖食生鲜,肚皮胀起,肌肤泡发,整齐地蹲在成堆的藤壶上。

“别吃了,快停下!”她厉声喝止,左手捂住耳朵,右手一把扫落他们的餐食。男孩的眼珠微凸,神情空茫,眉头紧蹙,原本光滑的肌肤此刻沟壑纵横。她认出他只是借了孩童的皮囊,而真正的老汉潜伏其内。惊吓使他的身体浑身战栗并开始溶解,她闭上眼,不敢直视那变形的过程。随一声嘶吼骤起,她猛然睁眼:他们已化作两团黢黑、粘稠的液体。

远处波涛汹涌,梅雨季的余韵正自天光传至海底。那一刻的骤至,凉液自她的掌心滑过,她抓不住任何东西。她看见他们在灾难前合为一体——上男下女的中性人,随浪轻盈起伏。她照着他们的样子放松身体,却时时感到波涛对她的排斥,幻觉袭来:一旦放松,她便不由自主地绽出笑意,水随即填满口腔。黑暗亦有深度,她任由自己疲惫地下沉,被暗部吞没、抱紧虚空,眼中渐被带着凉意的液体填充。极黑之内,中性人愈飘愈远,反而白皙起来。继而相争,渐次分离,各归本相。她心底的一缕窃喜掠过——她渴望拥抱那伶俐的女人,甚至意欲成为她的继女。既然他不珍惜母亲的爱护,她必让他领受深切的悔意。

坠落之后,身躯分离,各自的脏器纷纷向深渊滑坠。她竭尽全力去捡回属于自己的器官,却终归徒劳。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看见自己的眼球在水中愈发粘稠、湿润。他抱起所有的脏器抬头看向她们,恰与二人的拥抱相撞,花白的头发尽数竖起。然而无人注意他,被背叛的情绪在他的心底翻涌。方才沉寂的水波,又在这对崭新的母女身上轻轻颤动。她趁势牵住母亲的手,放松腿脚,学着那样笨拙地划水,母亲毫不吝惜地赞美她,而她一得夸奖便加快学习起来。二人很快亲近,肩并肩地行走在水波之间,她忽觉自己已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不同的光景。

变回孩子的老人朝光亮的水面游去。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他会从外部携来新的竞争者,以报复她的掠夺吗。她想追上去,却被亮处刺眼的白光逼退,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远去。泪落,她下意识用手去揉,随即一个喷嚏将她从失神里拽回。掌心微痛,一根细长的猫须卡进皮肉之间,末端沾着血,四周却看不见猫的痕迹。鼻腔被气味塞住,她立刻明白:这里有猫。她想起那次在医院做的过敏原检验,误打误撞才知自己对猫毛过敏,而这一荒诞的体质,竟成了她与猫之间独一的连结。她紧握母亲的手,像嗅见家的味道。恍惚间,她意识到脚边的白色团块并非拖鞋,而是一只蠕动的白猫。它远远地看她,黑洞般的眼眶空空,不曾聚焦。她尚未来得及出声,它已先她一步朝她哈气。

海底的白猫,鼓胀的腹部难辨是病还是孕。她俯下身,将面颊贴在遇水变得刺挠的毛上,听见有节律的跳动,遂决意带它离开这阴寒之所,毕竟,小猫不该出生在一个无论睁眼与否都漆黑的世界。这也是她不容错过的赎罪窗口。可这只流浪的白猫最易误解援手,一觉威胁便弓背,像在屈辱中把自身的优势藏起。她亮出猫须,让它嗅见熟悉的气味,安抚竟出乎意料地有效。她仍不知是谁曾残忍拔尽它的须,究竟是会自造火炮的孩子,抑或脾气古怪的失业老汉?它的亮白毛色与周遭的黑难以相容,须根的凝血又被水侵破坏。此刻最要紧的是止住那些细密伤口的泡烂,免于致命。上方的光正具最强的穿透力,是该冒险去往新空间的时候,而它流血已久的时间她无从得知。显然,母亲无胆走到那里,因此她得先一步拽住她的胳膊,不肯放行才行。她却用另一只手攥紧猫须,逼自己割断软弱,忽略因紧张而起、近乎失温的不适。

猫爪扣进她的腹皮,不知颤抖来自她,还是那只猫。母亲悄然攥住女孩的衣角,缓缓攀升,眼睛贴近水面时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与之相反的白猫在跃出水的一刻便鲜活挣动起来。她回头确认母亲的状况,勇气毕竟稀有,最易引出退却的阴影。只见母亲通体透明地立在水面之上,茫然低首,向水底张望,仿佛在怀疑自己能否适应陆地似的,不得不以对他人的依赖作拖累。女孩转身抱着白猫,毅然朝远处的陆地走去。长久的行走后,她们抵达水源的边界,老师们神情焦灼,班主任的发间已添白丝,白猫却不知何时从她的怀中离去。

潮水退散时,男孩的嘴唇已发白并裂,老师们蜂拥而至,将他拢住,抬上停在角落里待命的救护担架。她恍惚间瞥见树丛的绿影里掠过一抹白,忽有一根猫须刺入皮肤,她吃痛地将其拔出,等再次抬头,白影已无——事实上,那里只剩她一人。她伏地循迹,果然找见白猫的脚步:小巧的粉爪,拖着低垂于地的鼓胀腹部。她乘隙挡住去路,想看清那腹中究竟孕着怎样的生命,或取出那粒非生命之物。她甚至怀疑,自己在水下与水上的生死徘徊之后,是否已将性命移交给了这只白猫——否则她无从相信它那般瘦弱,竟能闯过重重鬼门关。然而她既不会透视,也无力承担任何昂贵的检查。

等待结果无异于在已知的风险前逃避责任。她贴耳听着猫的气息,像溺水的无鳍小鱼,在漫长的寂静里只偶尔一颤。忽然,猫伸爪划过她的脸颊,矫正眼镜碎落在地,视线反而骤然清明。细雨将烈,她不顾它的挣扎,执意抱着它去往医院。恰在此时,一辆深蓝色的汽车驶来停在她的身侧,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在这座城里常见的黄调肤色之间白得过分,他摇下车窗,温声询问是否需要捎带。副驾驶门自动弹开,不容她迟疑。她抱着猫上车,发丝微湿,暖风与加热坐垫很快卸下疲惫,身体松弛,久违的睡意如泄洪般涌来。车辆平稳驶向更荒的深山。正午的日光穿窗直照,恍若专为嗜梦而设的午后。车缓缓停住,一股咸湿之气扑面而来,她猛然惊醒,四周尽是汪洋。

主驾驶位的男人连同怀中的猫忽然消失,只剩一条肥腻而滑溜的鲶鱼——白而外突的眼,像是水底抱恙的老头。她明白,这是高明的报复。它自车窗的缝隙游出,而她别无选择,只得挤身跟随。幸而猫须会本能地朝水面上漂,她据此辨认最接近陆地的方向。车内已回不去,地底像吞尽旧事般将她吃空。她试图抓住鲶鱼,尽皆徒劳,陌生的水域无可凭依,放眼只是深渊。她再如何用力,直至气喘,也只能与它并行。她的狼狈终使它动容,待它领她回到老巢时,四野已尽黑。在恐惧之中反生一种命运相合的熟悉之感。她看不见它的所在,想必它早已游向别处。

黑暗里,她的耳朵忽然倍加灵敏,幻象随之滋生:几缕近似发丝的轻物拂过掌心,半醒半梦间,一只白猫举起前爪,指向黑洞般的远处,那里漂着一层半透明的轻纱。她为看清那轻纱后的景致而逼近注视,颤栗与发麻自颈背攀升,将她骤然惊醒——眼前只剩显见的黑,她本能地蜷缩成一团。然而胡须的触感真实不移,掌中的猫须同时扎入了鲶鱼,像利刃直抵它的脖颈。一阵似溺水的窒息将二者拖入同一场挣扎,猫须反而越陷越深。二者各自松力之际,她趁隙攫住鲶鱼的身躯,却因此惹怒了它。它朝最黑的所在猛钻,鲁莽间闯入口中,她被迫吞下。温湿的口腔诱它径直深入,伴着灌水的咕咚与阵阵干呕,它沿体内的管道滑落,直到游窜进那处相对宽阔的腹腔:先忙于喘息而短暂安静,随即再度癫狂。她不得不仰倒在地,左右摇身,捶击腹部,鲶鱼的须刮擦内壁,较猫须更硬、更纤长,也更刺痒。

疼痛先至,一根触须猝然扎入她的腹腔。她俯身作呕,想逼它投降,却见它的须已牢牢黏在肚皮的内壁,如一支不肯撤退的驻军。无计可施之际,她只得举起仅剩的半截猫须,将尖刺对准疼痛之处狠狠地刺下。女孩的头发披散,痛感如临产般一阵紧似一阵,几乎夺走呼吸。终于,那东西滑溜着从她的屁股钻出,粗硬的胡须在逃逸间刮破肠壁,鲜血哗然,与一尾鲶鱼一起涌出体外。她的腹部里外同时出血,而水很快将红色冲淡,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她体内残存的血正一点点退潮,疼痛缓缓钝化成麻,她已无余力再向上游。久不见光,光一但入眼,她便止不住地流泪。而那暗无天日的死寂,她同样无法适应。她盯着插入肚皮的猫须,其上微微一线反光,亮如一柄磨得锃亮的宝剑——致命,却美到痛苦无渡。她的人生仿佛停在无人问津的地狱,恍若初生时的孤绝。连传说中的走马灯,也被过度的苦痛熄灭,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悄然失踪。

黑暗的尽头悬着一团白色,像白猫的缩影蜷成一粒小点,走近才知尚未睁眼,渺小的身躯胡乱冲撞。她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步伐越急越迟,仿佛远方永不可达。她携着象征荣誉的“猫须剑柄”,脚印因此愈发沉重。猫忽远忽近,脚下的地面如海绵般无从着力。与母体的孤离叠加它尚不会表达的年纪——她看见胎毛贴着肌肤,粉嫩的肌肤裸露在外,自己的长发在水的阻力里脱落一部分,体内仍残留着鲶鱼的黏液,使绝望漫延。即便人间日出,也照不至水底,于是那一身白反在黑暗里成为可被记住的救赎。太阳退场,鲶鱼与白猫皆不知所踪。她与小猫一并向底部沉陷。小猫以叫声唤醒母亲的寻亲之欲,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或许也在地下的某处,盼失落的孩子发出询唤而终得团聚。日光最烈时,一缕穿透厚水的微光落在猫的脸上,恍若人人年少时的模样,雄赳赳地昂起头来相迎。不知时日地并肩而行,小猫的叫声渐弱,卸力地伏在地上,水波轻荡,又将它推向前方。

须锋一闪,从她的肌肤掠过。那条鲶鱼俯身,将猫须的利刃从她的腹中拔出,方才凝住的血立刻失守。她惨叫,环顾,却寻不见它的踪影——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体温骤降,寒颤令周身之水忽而活起,贴身、温热、却无从挣脱,如一具拥紧的囚笼。她能触到的唯有脚下不断塌陷的地面。远处群猫的嚎叫直冲耳膜,她明白,那柄猫须利刃也会刺入幼体,正如滑腻的鲶身同样能顺畅地进入柔嫩的小猫体内。那只幼猫支撑不了多久,尚未来得及睁眼看见这个世界,便在混沌中丧命。尘土以迅雷之速掩覆其身。无人细辨鲶鱼的模样,自以为幸运的围观鱼群却全神贯注地逮住机会目睹这场血腥屠戮的现场。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旁观鱼群骤然围拢——喧哗、推搡,却在同一节拍里为鲶鱼的洒脱鼓掌,仿佛成了它的狂热崇拜者。死亡使他们短暂地团结与振奋,像被瞬间点亮的觉悟。此刻,受害者完成了使命,随即被沙土彻底吞没,一切宛如一场华丽而不真切的梦,只供观者据此积累所谓的人生经验。人世确实太过漫长,唯有不断的死亡冲击所激起的敬畏,方能为生者开辟一种新式的祭仪。至于那只小猫,或许来世尚未尝过母乳——失去眼睛这枚向导,在他人的目光中更显可怜与孱弱,像一块令人馋涎的猎物。在那纷繁的世界里,所有设想终将被打乱与重塑,而它甚至连被重塑的机会也被剥夺。

她踉跄起身,向那只小猫挪去——为护住白猫的孩子,趁它彻底隐没前将它拽出。耳畔仍有微弱的呜咽,她低头一看,掌中却只有自己的白拖鞋,脱胶的缝里斜插一根猫须。袭击者并非鲶鱼,而是一条稚嫩的娃娃鱼。它潜在波影之下,使水面分裂成无数条它的分身,楚楚可怜的叫声从四面八方泛起,令人几乎愿意原谅它的无知,偏又辨不清它的方位——或许这稚嫩反而附着在庞然的身躯上。此刻白猫不在,鱼须与猫须几可乱真,她耗尽气力走到这一步,若看到的只是一次乌龙投下的影像,如何甘心?更糟的是,口袋里的那根猫须已然不见。恰在此时,一条鲶鱼由她的身侧拂过,她猛然一把攫住,电光石火间两者皆僵住,而渗出血珠的,竟是娃娃鱼触须的根部。它随即一拧身,如利刃出鞘,将她甩出半米。原应乘势了结,她却只得坐地喘息,抓住它已耗尽她的余力。她眼睁睁望着那东西磨蹭远去,血迹在地上拖出一条供人追索的路线。她反倒像个加害者,不由地恼恨自己为何偏在此刻血气枯竭。好一个命运二字,将她颠得不辨人间与地狱,朝与夕。

她方一站起,娃娃鱼已与太阳共谋退场,须刺破她的指腹,却不见一滴血。地上那半截细须,分不清出自白猫还是娃娃鱼。她无措地栽倒,连微弱的水波也足以将她推翻。须没入尘土,她朝水面望去,悄然睡去,梦向他处,进入一片纯白的世界。异乎寻常的柔软令她打了个大喷嚏,这才恍然自己正踩在白猫的腹上。她伏耳细听,均匀的呼吸之内,确有另一枚蹦跳的心跳。它脸上的胡须安然生长,在干燥的风里轻轻摇曳,于是她断定她与它之间至少有一方不在真实的空间。想必是她暂时脱离此界,那么何时又会被打回原处呢?手握一场倒计时的告别,不觉焦灼,而耳畔的呼噜声沉稳,它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她舍不得叫醒它,便躺上那柔软的腹地,感受到似乎压到了它的孩子,猫须微微一颤。白猫像极享受流浪的时光:这样的慵懒午后,肚皮朝天,带着孩子看阳光下的美好。她忆起自己走过海底世界的经历,忽生将它救出水火的念头——水与火分明在它的前方,瘦弱的白猫被安逸所骗,使它疏于戒备,而她既已看破,应当如英勇的引路者,引它寻回体内之剑。此刻她不着寸缕,指尖掠过自己赤身微微隆起的乳尖,惊讶这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稍一揉按,竟有雪白而浓的乳汁溢出。

指尖沾上乳汁,仿佛滑入一个柔软的怀抱,奶味迅速润满口腔。她自出生起从未尝过母乳,奇怪的是她竟丝毫不觉遗憾。眼泪坠落的刹那,她回到水底的暗物世界,与先前相比,这里下沉得更深,也更凝滞。她怎样向上张望,头顶仍是一整块漆黑,唯有她光裸的身体在四周投出微弱的光。她明白,裸露在任何环境里都是极其危险的,于是暂坐在一只破旧的拖鞋上,脱胶的边沿刺入柔韧的肌肤,仿佛四面八方都举着指向她的利剑。她站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隆起的胸部何其惹眼,如同一个无处躲藏的存在。水贴在皮肤上,乳头久被浸泡,已经发白。

伤口胀开,她忽觉引力沉重,脑海迟钝,仿佛整个人被诱向地心,于是把自己埋入尘土,想再坠地深些。细沙很快掩到嘴上,她呛咳不止,觉得已无限接近死亡——这种方式或许是她完美的归处。唯有胸部硬挺如山丘,使她无论怎样都在世上过于显眼。她疯狂地填埋,全无成效,却也认定只能以此死去。她明白雪白的肌肤必须遮盖才有安全,而此地唯一的遮盖只有沙。偏在此刻,波浪止息,只要趁机起身行走,几乎没有阻力。正午的光照入体内,她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作四周的微光,像一块亲手授予自己的护身胆石。路越走越远,发泡而溃烂的肉身仿佛在蜕皮,甚至连肾脏也一并裸露。直至走出很远,她才适应这具全新的自己。此时倘若娃娃鱼尝试入侵,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她始终攥着一只拖鞋,它磨破了她的手皮,她因此告诫自己:敌人未至,切勿自毁,理当先放下它。然不知自何时起,拖鞋已与她的手黏连在一起,他们并肩在沙上留下一条漫长的足迹。

她在没有目标的前进里,只为证明自己尚能前行。忽有一股自远处涌来的力,仿佛要将 人拖入水底。轻纱般的水幕后,密密麻麻的黑鱼迎面游来。顷刻间,她的心脏化作鱼儿的养料,啄碎的脏器又引来更密的鱼潮。鞋与手终于分离,一条巨鱼啄走她的左眼。

那只左眼恰好坠入被卷走的拖鞋里,模糊的视力只得随拖鞋踏上新的旅程。鱼群热闹地挤成一团,时而撕咬拖鞋的内里,此刻它反而成了护她的笼子。黑压压的迷糊之中,一根细长的鱼须轻轻划过眼球,她甚至不辨始作俑者为何物。鱼群携她去向一具船骸,许久之后她才恍然,那是娃娃鱼的休憩之地。天顶的日光穿透水层的刹那,那根纤长的鱼须直刺她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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