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断诗的高下，它所使用的形象、语言符号、声音、结构、组织、句法等一切，这都是造成它兴发感动作用的因素，缺一而不可，所以不能够只提出一个教条的标准来限制和衡量它。一个伟大的好词人，不只是他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怀抱，而且有对景物和文字敏锐感受的能力。
“菡萏香销翠叶残”，荷花的香气消减了，将要残败了，陪伴菡萏的那翠叶也凋残了。不同的花种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像樱花、桃花之类的细小花瓣，“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像茶花憔悴枯萎在枝头上。而荷花是怎么凋零呢？它本来是圆满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残缺残破的，一片一片陆续减落的。荷叶呢？本来那么大那么圆满的，碧绿莹洁的，它也是慢慢地枯干残破了。冯正中写过：“秋人蛮蕉风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鹊踏枝》）那真是一种残破的境界！
那菡萏与荷瓣有何不同？“菡萏”是出于《尔雅·释草》：“荷，……其花菡萏。”本身就表现一种珍贵的品质；“香销”中的“香”让人觉得美好芬芳，此刻却烟消云散；“翠叶残”,“翠”是翡翠碧绿的颜色，给人一种珍贵美好的感受。杜甫写过“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的决明子美好旺盛，可“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你会不会跟那百草一样在秋风中烂死呢？
这种摇落秋天草木的悲哀，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个传统。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离骚》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
《诗经·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腓”，是草木枯萎。生命的凋零，这还不止是一个语码，不止是一个传统，这是我们所有人类的、凡是有生之物的共感。草木虽然是没有思想感情，但草木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生必有死的。
《圣经》上说“草必枯干，花必凋残，一切有生之物都必然如此”。这是我们整个生物生命的共感。所以，草木的摇落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感动。我们也说了，所有的草木都是会凋零的，但是，越是珍贵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们更深更大的悲哀。
所以，陈子昂曾有诗说：“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他说有很美好的兰花和杜若，那么茂盛！可是“迟迟白日晚”，当慢慢地岁月消逝了，每天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就到了秋天了。“袅袅秋风生”，所有一岁的芳华都凋零了，你兰花杜若这么美好的香草，你那芬芳美好的本质和理想，你到底完成了什么？
陶渊明有诗句说：“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二十首》你在这短暂的生命之中，芬芳美好的理想，你到底完成了什么？不仅仅是别人对你外表或成就的赞美，而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尽全力做好自己！所以有些有才华有志意的人，他们常常是“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那美好生命的调零总更加令人悲哀，而且你如果有一个“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善于感发的诗心和修养，然后就更可以体会其中的情意。
还不止如此，只是花的零落吗？非也！你周围一看，是“西风愁起绿波间”了，那真是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杜甫说的“雨中百草秋烂死”，屈原说的“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西风吹起碧绿水波间，也表现了整个大环境摇落的悲哀。正是这种“众芳芜秽”的情景，让王国维得到的“美人迟暮”感发。
可是中主李璟写本词时，未见得有这种意识，可能也只是伤春悲秋、伤离怨别，是“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思妇之情，是离别后的相思。所以，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说：“还与容光共憔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汤显祖《牡丹亭·惊梦》）。“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韦庄《菩萨蛮》）。所以容光是女子的容光，是菡萏的香销与我的容光共憔悴。但是韶光不必拘束来指春光。韶光就是指美好的年华，无论它是春是夏，是美好的年华，总要过去的，所以“不堪看”。这是白天的景色。
夜晚的时候，她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当夜晚细雨梦回，可能是梦见了征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情人刚刚就在眼前，“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醒了，才发现她所怀念的征夫，是在遥不可及的鸡塞之外。鸡塞者，是鸡鹿塞，乃中国西北边疆的一个关塞（在黄河西北岸地）。梦醒以后不能再一次的成眠，心中有这么多哀伤缭乱的感情，所以“小楼吹彻玉笙寒”。就在她孤独寂寞的小楼上，吹奏玉笙，而玉笙的玉在雨夜里感觉上是寒冷的，你身外的小楼细雨的环境背景也是寒冷的，内心的感觉也是孤独而且寒冷的。李商隐诗：“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端居》）你有什么来抵挡这素秋的寒冷？独立小楼不断地吹奏良久，那孤独寂寞寒冷之中的相思怀念之情也难以排解。
以后的“簌簌泪珠多少恨，倚阑干”。有的版本是“多少泪珠何限恨”，是把多少的泪珠跟何限恨结合一起来说的，我的泪是无穷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我的愁恨也是无穷的。长夜无眠，吹彻了玉笙，等天光破晓以后，她又来到栏杆旁边了。“倚阑干”，又倚栏杆上凝望，能看见什么呢？又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满眼生命衰残的悲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为别人不是“解人”，其实别人欣赏“细雨梦回”二句，是有道理的。这一首歌词的主题所在是“细雨梦回”，且历来被人称颂！《南唐书》记载说，有一天中主和冯延巳谈话，他问冯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回：“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南唐的词风是特别富于兴发感动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微小的景色的变动，引起内心的活动。宋朝胡仔记《苕溪渔隐丛话》里也记载说，有一天王安石跟黄山谷谈论南唐的词，王安石就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好。可见这两句对偶工丽，多少相思怀念，尽在不言之中。吹彻玉笙的相思梦醒的思妇，寒冷孤独的寂寞感觉才更强烈。
古典诗歌是有生命的，是一生二，二生三的。就主题而言虽是那两句好，只说主题就拘束了，思妇就是思妇，相思就是相思。“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我们尽管不是思妇，也没有梦到过征人，但是我们对此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此二句富于兴发感动的深远意味是令人回味良多的！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