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台湾去:有一艘船穿行而过


看,那是海。(宜兰)


我回想童年时候的往事,就像身处在一条小船上,船无桨无帆,只是被流水推着向前,我明知船无法逆流倒行,应该当心前方的暗流和礁岩,却还是忍不住向后回首。童年的往事,它们是一些光晕和色块,模糊夹杂着清晰,真正的记忆混合着编造的臆想。当我专注于凝视和它们之间不断拉大的距离 ,就会忽视外物,以至于分不清是我随着水流不断前进,还是那些往事拼命地向后逃离。

我父亲是个商人,他从不和我谈论往事,也告诫我不要打探别人的过往,他总告诉我要看向未来,抓住你能抓住的东西。但我还是常常重拾童年坍塌后的遗骸影子,把它们拼凑成新的景致 ,就像现在我笔下的这篇小文。我能捡拾的也只有远方残骸的倒影,那些离我而去的往事,它们是我生命里正在缓缓下落的夕阳,马上就要消逝,却还用余晖暖照着将尽的曲折水行。

如果在我的后颈插上一个解码器,把我溶解成一张纸那么大的脱氧核苷酸谱码,大概会发现我的沉默和犹豫都是来自祖辈的遗物。我对于外公的记忆是潮湿和温热的,他站在我家旧居的小厨房里,小厨房的前面是一棵枝叶低垂的香椿树。他打开笼屉,去看馒头有没有蒸软,笼屉里的热气就会化成白雾在小厨间里弥散开来。

云白的漂浮笼罩的雾气。

那本该只弥散在十四年前的早晨,但是此刻我站在这间从大陆驶往台湾的船舱里,舷窗外的海波上也腾起了相同的雾。我身后的船舱极静,无人言语声也没有咀嚼食物的音响,我能听到的只有后排的同伴阿霁沉入睡海后悄悄的呼吸。回首远眺,海雾里有浮沉的绿影,那是家乡海岸的绿,就和我十四年前站在清晨旧居的厨间里,白雾中香椿嫩叶的绿一样。但小厨间不是完全安静的,我外公会负手站在蒸馒头的笼屉所构画的朦胧仙境里,吟哦《诗经》的诗句。他先吟一遍,再用我能听懂的普通话念一遍,然后让我跟着他念。他离世的那一年,我们刚刚读到《采薇》。我外公让我第一次触摸到诗,也第一次触摸到远行和别离。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那些《诗经》中的诗歌和白软的馒头都消化在我拔高的骨节里,关于读诗的记忆,也就只剩下他总会拉长了声音念《采薇》最后一节中的一句:昔我往矣。

舷窗的外面的海雾中,如同墨西拿海岸上传来歌声一样,有人隐约地吟起:昔我往矣。激起回声来,我的脑海里也回荡着:昔我往矣。这是一句远行者写的诗,写给后来的远行者们。今年我刚满二十岁,离家五年,前三年离家五百里,后两年离家四千里。第二次离开家的前夜,我母亲帮我折一些旧衣,她已经是个四十岁的职场女人了,做事有决断,公司里也有一小队自己的人马,她折着衣服突然就哭起来,眼泪像个小孩一样止不住,她问我:你怎么就越走越远了呢?

远行的命运,一直都在基因的谱码里传递。我不是家里第一个远行的人,也不是离开家最早的那一个。离家最久的是我外公的大哥,我的舅外公,他二十岁参军抗日,然后随军渡过台湾海峡,就再没回来。他是我外公开蒙的导师,站在海雾的深处,海水的另一端,他一定也吟过:昔我往矣。这句诗在海上漂流了十年,在大陆上空乘着向西北而去的季风又飞了十年,冲汇成我血管里的河水,这条暗河在我体内蛰伏了十四年,在一艘开往台湾的船上回应了某个长久的呼唤,然后和那呼唤一起向我奔涌而来。

海上一定落雨了,因为舷窗上开始响起雨滴轻轻的敲打。海对岸的金门岛越来越近,却在雨雾里愈发模糊。我熟悉水滴落在固态平面上圆钝的脆响。我祖父家的阳台上有一尊白瓷的滴水观音,观音柳枝上的水珠滴进净瓶里每每就是这样的声音。我太婆,我祖父的母亲常常在圆钝而清脆的节奏里,坐在阳台上梳头。她的头发老得像一层稀薄的灰烟,但她还是每天都要借着落日最后一刻明亮的光阴去梳头。梳完之后还要把挂在梳子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清理干净。《诗经》上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我太婆的丈夫,我的太爷,是郑州城负责书记的文职军官,后来他随军去台湾,我外婆当时怀着身孕,就留在了家乡。她再没见过她的丈夫,但她的容发却一直要保留整齐。这些事情,她生前我从不知道,直到她死后我才有所了解。

窗外的雨没停,雨幕里航行的船在海浪里穿行而过,我的外公,我的太婆,往事在他们那里也仿佛不肯停的雨幕,化作平凡的沉默和犹豫的忧愁。我外公离世十三年,太婆离世五年了,当年有一艘单程船接走了他们的亲爱,后来他们自己也被另一艘单程船接走,现在我自己搭着一条穿行海上的船,向着未达成的过往不断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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