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被热醒的。
朦胧中,大片的红光忽明忽暗地匿在烟雾深处,贪婪的火舌肆无忌惮地舔着墙壁,颗粒感抠住我的咽喉,抓持着我的肾肺肝肠,脊间冷汗直淌,我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我挣扎着望向房间门,被火烧到扭曲变形的门把手狞笑着张开血盆大口,讥讽着我的天真。父母和我的合影,片刻被热浪吞噬,我眼睁睁看着相框上流畅的浮雕花纹一点点消融,三张定格的笑脸被掷到地上,跌成碎片,边角被高温的唇舌烹煮煎炸,卷翘发黑,最后蒸腾在焰色中。
一
视网膜上覆盖着一片灰白的光亮。原来天色业已大亮,阳光浓烈如酒,刺激得我越发心烦气躁。我晃晃沉重的头,方觉周遭墙壁白得辣眼。
只是一场梦。
我粗喘着气,直起身来,胃里顿生波澜,一阵倒海翻江。强压舌根下的恶心,摇摆着身体下楼,终于还是冲进洗手间,一阵剧烈痛快的释放。
水龙头大开,我用力往脸上拍打着凉水,心底一丝酣爽浮起。口腔里苦涩腐臭的味道令我生厌,我一把端起桌上的残茶灌进胃里,瞬间隔夜的酒和茶起了化学反应,毫不容疑摧残着我的神经末梢。
二
上午九点的安静街道。我插着口袋,无所事事地闲晃过去。
酒精将我的血烧得一窜一窜周身痒痒,我对时不时挤进骨缝的微风感到莫名的欢愉。
一中外面。我不经意的抬起头,熟悉的跳动的马尾辫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
我愣怔了一会儿,倏忽间哑然失笑。
女孩的脸就在这时转了过来,那样清秀可爱,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正抱着一摞作业本和同学聊着天,此情此景,使我难以相信,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脑皮层在暗暗思忖自己是否老了,可是心却用此曾相识的搏动节奏诚恳地回馈否定。
我呼吸不上来,用手撑住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许久,才抬起头来。
她消失了。
三
渗入骨髓和血液的疲惫把我丢进凹陷的沙发,我机械地抬手,关紧房间的门。
耳朵里的女人唱着一首腻比奶油的烂大街的歌,蔓草肆意生长,将我缠绕,抛起,碾碎,茫莽原野裹挟起漫天大风,轰鸣声不绝,远天滚出雷来,风沙燎起大火,我的眼前渐渐什么也看不见了。
父母在客厅安静地签着离婚协议,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宁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四
泛着暗黄色泡沫的海水铺天盖地涌上来,灌进我的鼻腔,占据氧气的位置。头颅深处渐渐一片空白,只剩下海水咸涩的口感。
背上的女孩再一次发出微弱的呼救声,我的眼前猛地清晰了些许,竭力往前游去。
熟悉的岸边终于出现在我渐趋黯淡的视野尽头。
我拼命把女孩推上干燥的沙滩,自己却筋疲力尽地失去了意识。
混混沌沌,不知昏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正正好撞见一双肿得发光的金鱼眼泡,我虚弱地笑出声来。金鱼眼泡的主人却恍若未闻,只是浑身湿乱,狼狈不堪地低着头,喃喃细语。
“谢谢你。”
一种复杂的情绪莫名涌起,说不清楚,却在此后很多年的记忆里保持清晰。我仰倒在沙滩上,一只手假装捂住眼睛遮阳,指缝间窥见茵琳涨红的耳廓。
那一秒钟,快进成了一生。
五
我抱捧着一堆七零八落翻倒的酒杯,吧台在我的视网膜底歪歪斜斜。
身后围上一群衣着妖冶,眉眼风尘的女孩。我冷笑,想起茵琳身上干净的沐浴露味道,想起她一笑起来我浑身触电的感觉。
我已而醉眼朦胧了。莫名其妙搂住一个最主动的女孩,恶狠狠地扑上去,贴住她的唇,她身上廉价香水的气味熏得我眯起双眼。
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迅速被摇曳在地的炫目灯光和男男女女舞动的足步掩盖。
我吐了她一身,然后看着她尖叫着跳开咒骂的背影,咧开嘴疯狂的嘶笑。
六
我踌躇着抬起手,轻叩了几下那扇被鲜花缠绕的熟悉院门。
一万年太久的一刹那,门开了。世界安静的消逝了一切声音。
茵琳微笑着,穿着纯白的棉布裙,赤着足,就像天使下凡人间。
“茵琳,对不起。”泪水打在地上,我痛苦地跪下来。
她笑了,泪光盈盈。“为什么还是那么孩子气的固执?为什么还是认为我不会原谅你?”
“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无力言表的某些情绪死死抠住我的喉舌,复又生出细细密密的暗刺,我的眼前一片昏黑,双手无意识地提起自己的衣领,像提起一个断了线的玩偶,溃不成军,索性咧着腿跌坐在地。
“肖航,别傻了,人各有命,过去的事,何必再耿耿于怀?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嘛?”茵琳淡淡的笑,不动声色地把腕处的疤掖在身后。
“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如果不是我把那莫名其妙的陌生信封转交给你,你本不会踏进那个魔窟!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本该继续按部就班的发光!我真的…别无其他能为你做的,能弥补你的,唯有以死为代价的道歉,才能让你听见!”
清脆的一记轻响,但并不疼。我捂住脸,眼窝滚烫。
“肖航,你给我争气点!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这样能让我好过吗?能吗?”茵琳红着眼睛,嚎啕大哭。
我泪流满面地望着她耸动的肩膀,她颤抖的捂住双眼的双手,怔怔地,战栗的手指惶惶地抚上她惊慌失措的背脊。
“这份报纸给你。”
我艰涩地张开嘴,泄出一股因长时嚎啕而致的枯干焦臭之气,“这是什么?”
《十一名少年轮奸14岁少女时隔二十四年终落网 首犯终审被判死刑》。白底黑字,赫赫分明,在我的眼前旋转,颠倒,失焦,我模模糊糊,恍觉整个人被抽空掏干,所有的骨骼,肌肉,血液,连同关节连接处的空气,都统统被连根拔除。二十四年来的梦魇,也连同被抽离出这副行尸走肉的躯壳,我的眼皮陡然沉重起来,此刻真想就地倒下,酣然大睡一场。
“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答应我,好吗。”茵琳渐渐平静下来,温和地看着我。
喉间似有硬物梗住,我说不出话来,兀自点着头。
“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父母,他们都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重新开始。”茵琳站起身来,挤出一个大大的灿烂微笑,熟悉的小虎牙一闪而过。爸爸妈妈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拉着我的手,拍着我日益坚强的肩膀。
我最后一次以少年时最霸道最莽撞的方式吻了茵琳,用尽全身力气,吻着她薄凉的唇,吻着她凝固在白色大理石上的笑脸。
七
视网膜上覆盖着一片灰白的光亮。
“肖航……肖航……”妻熟悉的呼唤响在耳畔,邈邈茫茫。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妻嘤嘤的抽泣起来,我无力地阅读着她消瘦了几圈的脸庞,内心深处一片柔软。
身上稀薄的力气和氧气罩里稀薄的氧气尚不足以支持我张嘴说话,我微微抬手,妻已心有灵犀地覆上我的手,轻轻握住。
“一切都好。”
我微笑起来,床头前十四岁的茵琳也微笑着,隔着二十四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