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离克里斯朵夫家不远，有一处极大的私人园子，很多年没有人居住，里面总是静悄悄的。它象个谜一样神秘，诱惑着孩子们想去一探究竟。克里斯朵夫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踩着园子围墙跟的一块界石，看墙内的景致：门窗紧闭的老屋，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黄昏将临，像牧场一样的草坪上会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园子里各种花的香气在四周飘浮。工作了一天，深夜疲惫归来的克里斯朵夫，总喜欢稍驻足园子门口，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
老屋就要从长梦中醒来了。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带着女儿，还有很多的行李，从故夫供职的柏林回归故里老屋了。这在小城可是件不小的新闻，人们议论纷纷。
傍晚，好奇的克里斯朵夫又爬上了望台。园子里一片和气恬静，夕阳下的树木睡熟了似的，一动不动。他忘了自己为什么爬上来，只觉得心旷神怡。思想在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他就在这忘记身置何处的沉思幻想中，与克里赫太太母女相遇了。两人都穿着孝服，好奇又和善地望着他。年轻的太太头发金黄，个子高大，仪容典雅。女儿大约十五岁，金黄的发辫盘在头顶，脑门又光又白，颈窝浑圆。圆脸又红又白，眼神清朗。等克里斯朵夫回过神来，忽然看到两人，他惊得愣住了。随后，落荒而逃。
一次音乐会中，克里赫太太认出台上的钢琴家便是那个在她家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孩子。后来，她正式发函邀请克里斯朵夫到家茶叙。
克里斯朵夫对邀请虽然并不十分讨厌，可不善交际的他，还是感觉有几分难堪和不情愿。他身着不称身的常礼服，像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见了母女两人，他心里慌张，行为笨拙，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克里赫太太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请我们局促紧张，唯唯诺诺的少年弹琴吧。琴声和音乐才是音乐家的语言，克里赫太太为之感动，她的女儿弥娜也惊奇不已：少年说话那么蠢，手指却那么富于表情。受到母女两人的称赞，克里斯朵夫好开心。天真的他把人家的亲热，诚恳，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一厢情愿当作深刻的感情，觉得大家已经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好朋友了。却不知母女两人对他在饭桌上的表现，有多不满意。他还不懂人情事故，更不善察言观色。首次到访便久坐不辞，不明白人家的不耐烦。只顾沉醉于母女满是爱怜的目光，迷恋于女人表面的温馨气息。
克里斯朵夫又收了一个学生。他们约定，每星期两次，他到她们家教弥娜弹琴。
克里赫太太聪明仁厚，极有机智，又极通情理。一眼便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喜欢嘲弄，更会宽容。
她欣赏克里斯朵夫的才具和音乐天赋，也赏识他的正直勇敢和刻苦。当然，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还有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也逃不过她洞烛幽微又略带嘲弄的目光。
可怜的克里斯朵夫始终是个无知识无教养的野孩子。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人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自私的贵人们，只关切利用他的才具，从不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别的。他很想改变自己的无知无识和粗鲁举止，却不得门径，便一无结果。
克里赫太太本性善良，她会自动又温和地给克里斯朵夫指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又不伤及克里斯朵夫自尊心。待人接物，吃穿坐行，甚至文学教育方面，她都在不经意间，若无其事的，又简简单单地教给克里斯朵夫很多。她的亲热又亲切的态度，颇带点保护人的意味。对这一切，克里斯朵夫非常感激。
弥娜第一次上课，神色间冷若冰霜。因为在她眼里，克里斯朵夫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也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
彼此熟悉之后，克里斯朵夫晚上得空也会拜访母女两人。在一起安静地坐一会儿，聊会儿天，再或者各人朗诵一段名家的作品。这微妙的气氛，安逸，宁静，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犹如和煦的春风吹拂冰冷的荒原，让克里斯朵夫一直以来缺少温情的内心暖意融融，他有点陶然若醉。
他眼睛望着她们，心里想着她们。尤其对克里赫太太，他爱她的一切：外表，举止和灵魂。天真无邪的他，有点心猿意马了。
弥娜对他傲慢冷淡，上课总迟到。她会故意弹坏弹错，想法捉弄老师，惹恼老师，让老师难堪。老师也会公然表示他的不满，他们两个会经常较劲斗嘴。
疆局就要打破了。
为纠正弥娜的错音，克里斯朵夫趋近看乐谱时，却一时冲动，用力吻了弥娜压在谱架上的小手。他们俩吃惊，脸红，一声不出，不敢相望，慌慌张张。克里斯朵夫自觉荒唐粗俗，羞愧难当，心想完了。事实上，弥娜非但不恨他，还对他破天荒有了好感。心里好美，甜蜜地想着那件非常之事。高兴得又唱又跳，她笑了。
年轻的心躁动不安，他们在等待，在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又互相畏惧。情绪如六月的天空变化不定，上一秒骄阳似火，下一秒便会阴云密布。他们彼此关注，猜疑，误解，懊恼，强烈渴望着有机会互诉衷肠，不可遏制的冲动在心中激荡。
雨后天睛，两人赏景，谁也不看谁。年轻人，你们什么也没看到吧？狂跳的心啊！手拉着手奔入小树林，他们心儿欢笑，血流加快，呼吸急促，手在颤抖。相拥相抱的两人被爱情浸透了。其余的一切都隐退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花香鸟鸣，阳光多灿烂。欣喜欲狂的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难以入眠的幸福的人儿啊，梦中也会笑语传。
爱情，魔力无边的爱情啊！被爱情施了魔法的他们，笑容多么灿烂，目光那么温柔，装扮修饰得好精致。以前平淡的日子突放异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平常的字眼，都加了彩绘般动人。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整个城市都比以前亲切可爱。他们会一个人呆坐，沉思，傻笑，要么，一段平常的乐曲，就能感动泪落。
他们会爱心爆棚，间歇性的向人们发泄善心。满眼满心的都是对方的一颦一笑。只要一句活，一抿嘴，一个眼风，他们就能息息相通，他们的恋歌只有他们懂。
彼此相爱的他们，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恐惧。丰满的欢乐似乎不会枯竭。不会是在做梦吧？当然是在做梦。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走进了梦中。
女儿弥娜的梦境，克里赫太太看得很清楚。免得入梦太深，该叫醒女儿了。
聪明的克里赫太太在弥娜面前，不着任何痕迹地讽刺挖苦克里斯朵夫的衣着鞋帽行为，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又像是随便提到，没有一点挑剔的意味。弥娜无可反驳，却已经受伤。
弥娜的目光，说话的语气变了，克里斯朵夫的缺点多起来了。紧接着，弥娜要跟母亲去外地亲戚家玩几天。尽管两人万般亲密，泪水涟涟，依依不舍，还是分开了。
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克里斯朵夫现在只有无边的苦闷，离别的悲痛折磨着他。忍不住地故地重游，到处是离人痕迹，昨日欢情犹在眼前。他只有哀伤，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了。家人可厌，城市的居民只顾着营生忙着，蟋蟀照旧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这一切，这一切的自私。殊不知，他一个人比整个宇宙都自私。
身处悲惨阴冷的谷底，他没有一点儿生活的热情和勇气。他只想着弥娜，盼着她的信，嘴里念着她的名字。弥娜曾督促他用功，他八天之内，足不出户，为弥娜写作品。
弥娜的第一封来信，旧情还在。克里斯朵夫连复两信，迟迟盼来的却是弥娜的冰冷傲慢，并要求停止通信。还有什么人生乐趣？他坠入了人间冰窟。
狂躁不安地盼着，心想弥娜回来的时候会告诉他的。可克里斯朵夫却从别人口中意外得知她们已回来两天了。急急地登门拜访，遇着却是平淡客气地打招呼而已。他不愿相信旧情已不在，弥娜也不复当初。次日又早早登门，却遭克里赫太太责怪：滥用了她的信任，把她女儿弄得七颠八倒。克里斯朵夫辩白自己对弥娜是真爱，克里赫太太先搬出财产金钱，又抬出了门第。
针扎在了心上，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亲热中满含着高傲，悦耳的话语中尽是冷酷。
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的抖个不停。
他的去信荒谬又激烈——“……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我瞧不起你……”。
对方回复：“……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罢。……”。
可他想见到弥娜。他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求原谅的信。没有回音。
什么都完了。
他活不下去了，想杀人放火。稚嫩的少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经受着最凶险的难关的熬煎。无以复加的绝望，他真想做一个人生的逃兵以求解脱。谁又能拉他一把呢？
父亲曼希沃湿淋淋，直挺挺的尸体，把他的痛苦扫空了。父亲是醉酒后死在街头的。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
望着睡着的父亲，想着父亲的慈爱与温情，却也仿佛听到了父亲对虚度的一生，失败的人生的呻吟哀叹。他惊骇不已的想到：“宁可受尽世界上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干万不能到这个地步！”猛省到自己：险些到了这一步。想以死鄙薄自已，逃避痛苦，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再大的刑罚，再大的罪过了。
他顿悟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想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嗳昧的念头，使你坠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自己差点堕入深渊。沉迷于幸福与爱情，会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
他听到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妈妈曰：
爱情，人类的一个永恒话题。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利叶，贾宝玉与林黛玉，牛郎与织女，白蛇与许仙，……。天上人间，人妖仙女，多少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让人们如痴如醉，咏叹不止。
多少舞台，多少屏幕，自古及今，推陈出新，永不落幕地演绎着爱情的缠绵悱恻，撩拔着古今看客心头多情的琴弦。
鸿篇巨制，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名家手笔，不见经传的小卒篇章，都在不歇不休地把爱情传唱。
又有多少人，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磊。
爱情是美好的。人们渴望爱情，追逐爱情，歌颂爱情，陶醉于爱情。
爱情真的如传说的那么美好吗？
我的孩子，妈妈要说，对大多数人来说，甜美的爱情是置于彩云之上的空中楼阁，一个美好的向往而已，不能当真。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的，爱情有欺骗性盲目性的一面。它让人心荡神迷，如坠云里雾里看不清真实。乱人心志的爱情，会让你的智商直线下降。
这些故事和作品中的爱情故事，经创作者之手，已变成现实之上的美学欣赏。当真的轮到你的爱情故事出演时，一定要把这些故事从你的头脑中打扫出去。不要把它们代入自己的生活现实。
必须让理性控制感情，而不是相反。
能够立足于现实的爱情，才有成长的机会。
爱情会让人目盲，但还是要尽己所能睁开眼睛追求爱情。
应该明白，爱情话题的永恒，不代表爱情的永恒。
爱情如彩云易散琉璃脆。爱情，一现之昙花，短暂易逝。这无关伤感，残酷，只是现实。
相爱的人们，不用太久吧，要么会平淡无感，要么反目成仇，劳燕分飞。
上面故事里的爱情大多由最初的炫目美丽而终为凄美。
曾经眩目的爱情经由现实之手会变得朴实无华，或者遍体鳞伤。
爱情恐怖论吗？不谈情说爱了吗？
当然都不是。我只是想说，爱情是美丽的，但没你想的那么美丽。不是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嘛。减少点自欺和无知，人们的痛苦会不会减少点呢？
爱情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一部分而已。更不可沉溺其中。正如作者罗曼•罗兰所说，堕入爱情深渊，会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
爱，需要理性护航。
尊严更应该与爱同在。
2020.0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