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死了,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在某天清晨毫无预兆的死去了,就好像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口洒在了房间里的白墙上一般自然而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我把他埋在了一座废弃的花园里,花园里的旧篱笆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上面,空气中充满了露水的气味。我在花园的一个角落挖了一个大坑把K埋了进去,没有棺材,没有墓碑,葬礼在八点举行,出席者只有我,初夏清晨的凉风与周围的花花草草,不请自来的阳光仿佛要将花园里的一切融为一体,她连墓志铭都没有留下。
我仍然记得在花园里的某个秋日午后,我坐在白色的躺椅上晒太阳,秋日的阳光温和的洒在花园里使人昏昏欲睡,“你有没有想过,死是怎么一回事?”k躺在旁边的草地上突然地向我发问,语句就好像从空谷传来的模糊回声一般传入我混沌的大脑里,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接着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想,死大概是与出生差不多的东西,人在出生之前存在无限长的时间,在死后也拥有无限长的时间。你看啊,大部分人,或者说至少我是只会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情,但基本不会对自己出生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例如会考虑自己的葬礼啊之类的,但不会考虑自己出生前自己有没有什么出生礼之类的,想想也是挺搞笑的。”半梦半醒之间,我对他说道“我是一个及其短视的人,甚至无法想象十年以后,如若回首十年以前,记忆又如同观看蒙太奇影片一般,由片段的画面胡乱拼接起来,多个不同的片段与场景相互组合,被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多少形成了新的特质与意义,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一堆记忆罢了,或许没什么意义。”
K笑了,“如果说这个假说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觉得可能就在于我们出生以前有无限的时间,而死以后也同样,或许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早就相遇过很多次了,在我们死以后,也许还是会重复不断的相遇,不管这样的概率如何微小,如何接近0,在无限的时间中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吗?”我对此想要发表某些意见,但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我语言与我的想法似乎分道扬镳,我最终放弃了组织语言的尝试,随后长久的沉默充斥着了整个花园。
哔~哔~!恼人的喇叭声刺破了我的回忆,无情地把我拉回了这个没有K的世界,我正站在斑马线的中间,人行道的信号灯发出庄严的红色,周围的汽车反复在宣告着对我的不满,刚刚K与我擦肩而过了,视线交汇的瞬间我就认定,那是只属于他的眼睛,澄澈的眼眸中总是透露出一股薄雾般的哀伤,以及点缀在眼角的黑痣。他似乎也在一瞬间认出了我,皱了皱眉半张着嘴迟疑了一会。但终究,他没有停下脚步,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人流之中,留给我的只剩下尚未出口的话语,一如那天上午的花园。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留下她呢?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时间其实我是没有反应过来K已经去世这件事的,但不管如何我一直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如果不是K那怎么会有人和有一模一样的眼神和面容呢?他张着嘴想和我说什么呢?但如果他是K那她为何不与我相认呢?我们曾如此形影不离,直到死亡将我们永远分开。K真的死了吗?这个疑问在我脑海中不断膨胀,直至我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简直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狗。于是,飞机在5:20分起飞,12.:40分降落。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这一座南方小城即使是立冬之后的午夜,气温仍然如4月份一般温暖,和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简直像两个国家。
“兄弟你是哪人?”出租车司机热情的向我发问,他大约50岁上下,穿着一件棕色polo衫,有些秃顶,通常情况下为了躲避这个环节我上了出租车都会戴上耳机装睡着,但或许是故乡的空气令我有些兴奋,我决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是从新巴尔虎右旗来的。”“哈?” ,内蒙的一个地名,没听说过吧。但是听您的口音不是内蒙口音啊。哦,那是因为我不是内蒙人我在那边算是做护林员吧。实际上让我如果去当护林员工作并不比让我去当宇航员简单。所以说以您作为护林员的经验,你觉得泰森能打得过熊吗?嗯,熊也分很多种嘛,如果是狗熊或者马来熊的话应该是能赢吧,但如果是棕熊那大概率是死定了。司机在车上提出了许多荒谬的问题,我也报以荒谬的答案,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其实是假冒的人类就像我是假冒的护林员一样。这座城市变了很多,宽敞的水泥路,新建的高楼,替代了我记忆中的模样,“外乡人”它们对我说到。
回到这里之后,一直焦躁不安的心奇妙的稍微平静了起来,我决定先见一个以前的朋友,我自认为不是很擅长社交,但或许是拜此所致,跟我相识的了了数人都多少带有的不同于常人的特质,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唯留我一人独自在原地徘徊。H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是少有的我现在还有联系的朋友。
“喜欢喝咖啡吗?”他在电话里问
“一般吧。”
“那就这么定了。”
他将地点定在了一个海边的咖啡馆。曾经的此处是远离城市的郊区,我在很久以前与K来过一次,白沙与大海交织朝着如同无尽的远方无限延伸。我依稀记得,当时我俩看到了一座很高的灯塔,K突然对我大声喊道到,“看谁先到!”然后撒腿就跑,“啊—耍赖!”我一边追一边朝着他背影喊道,不过没跑多久我们两人就累的减缓了脚步,“啊,好累,我不去了。”K听到我这么说停下来转过头对我说,“胆小鬼我可不管你哦。”我趁此机会突然加速跑上去抓住了她的手。“哈哈,抓到你了。”我俩就这样一边时而打闹时而休息地往那个灯塔那边前进,那个下午很热,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灯塔又如同遥不可及一般,但我俩谁也没打算放弃,就这样一股气地花了一个下午才到达灯塔。为什么非去不可呢?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当时脑子里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念头,感觉那个地方很遥远,很厉害,只要到达那里,就能看到前所未有某物,越过那里就能到达特别的地方。总之,我们当太阳快落山还是到了那里,那个灯塔实际上只是一个老旧的,平平无奇的灯塔,进入灯塔内部的铁门锁住了。而越过灯塔之后的海岸也和越过之前没什么两样。我俩并肩坐在灯塔的混泥土基座上休息,傍晚的海风已经带有些微的凉意,但被太阳炙烤的沙滩与混泥土仍在往空气中散发着热气。过了一会K跳到了沙滩上,我也跟了过去。突然我仿佛像是被什么驱使一般,往沙滩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K跑过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过了一会,也会被沙子盖住或者被海浪卷走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突然想这么干。”K歪头看了看我,莞尔一笑,在我的字旁边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后面接上了,“永远的朋友”。我睁开眼睛回到现实,转头看向窗外的海滩,可能因为不是旅游旺季窗外看不到什么行人,沙滩一如记忆中的一般洁白,咖啡店里的空调吹来令人舒适的凉风,仿佛在我与那炎热的下午中间隔出了一条永远不可能跨越的分界线。
叮铃铃,店门口挂着的迎客铃打破了店里的宁静。是H,他看上去比我印象中瘦了挺多,他看见了我,对我示意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
“怎么突然想到要回来,之前不是说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说呢,想起来有一些事没办完就回来了。倒是你,当年高中的时候不是挺向往大城市的吗,还费了好大劲考了个在大城市的大学,怎么最后反过来,你留在这,我跑出去了?”
H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小时候嘛,总是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嚯,高楼大厦,不夜城,美丽的夜景,令我忍不住产生遐想,对了,你记得了不起的盖茨比不,那个还是你借给我看的,那本绿绿色的封面的。过了那么久细节都忘了,反正有一段就是盖茨比望着远方的绿光啥啥啥的,有一天我突然感觉,我不也是经常凝望着远方的绿光嘛。”
“所以你去见了黛西?”
“差不多,但我没有被击毙在泳池里。走下飞机的一瞬间我就恨透了那里的一切,他如此之大又如此之空,人们一个劲着急的往前跑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跑,一切都与这里别无二致,无非就是跑的人更多,盖的楼更高。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这里的阳光,流云,风和风带来的气味。总的来说,故乡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也就是说我所生活的地方终究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论好坏,生命或许不过是一种记忆而已。说到这里H突然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点羞涩的表情。啊,说太多了,点个单先。”
在等咖啡的过程中,我和H时而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时而陷入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并不尴尬,我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过这样让人有些安心的沉默当中了,头顶上的吊灯洒出温暖的淡黄色灯光,店里的蓝牙音响放出舒缓的R&B音乐混着窗外的海涛声……
H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对我问道,“所以你回来要办的那件事,方便说吗,在我印象中,你父母不再这里,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是不是回来办些什么手续证明之类的,或许我能帮上忙。他缓缓把手中的咖啡放到杯垫上接着说,而且,其实我还挺好奇的,有什么事情会让你特地跑回这个如你自己所说,可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其实当时对你说我可能不会再回来,倒不是因为我又多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者如何的,只是当时我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我回来,单纯只是我其实对于这个地方,无所谓。来也罢,不来也罢。不过现在确实是发生了,我以前有对你说过K吗?”
“没有。”H摇摇头.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毕竟我自己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我大概跟他说了K是我儿时的好友,后来死了,直到上个月,我在人行道上又一次相遇……
“我理智告诉我这是不过是个巧合,不过是个人长得和她很像,不过是我看走眼了而已,毕竟过了十多年了。但是我的心拒绝承认这一点,说来搞笑,在与K对上眼之前,我甚至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连同K的一切我都没有想起来过,就连梦里都寻不到她的身影。她连同关于她的记忆就仿佛在策划一个恶作剧,就是那种小孩子经常玩的那种,悄悄地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然后你经过的时候她就突然跳出来吓你一跳那种恶作剧。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无法正常生活了,或者说我开始怀疑我之前的生活是正常的吗?我怎么能无视这一切然后厚颜无耻的生活了这么多年呢?我常常想,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那天见到K的时候,她头也不回的就走了,留给我的不过是无尽的虚无.”
“你倒是不用太自责,”H想了想对我说到,“怎么说呢,我感觉其实很多时候生活要求你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混蛋,如果你能够成为一个脑残的混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要么像个傻子一样一个劲地对某种东西产生狂热,可以是任何东西,物质上的精神上的,都无所谓,你被这个东西折磨的想死,但你却因它而活。或者你当个混蛋,对一切都他妈的漠不关心,假装看不见。最怕的是夹在中间,想要相信某些东西,但却又什么都无法相信。想要糟蹋蔑视一切,内心中却总是觉得大概可能也许仍有那么一些东西不应该抛弃,值得被相信才对。反正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住了,那你就完蛋了。”
……沉默, H皱了皱眉似乎正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我手里拿着一根小勺不停搅着咖啡,冰块发出了清脆透明的碰撞声,店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随后,H开口了。
“你要不就不要探究这一切,就当K还活着如何?”
“不要探究这一切?”我抬头看着头上的灯管,灯管散发着淡黄色温暖的灯光,似乎是特意制作成不会刺激眼睛的亮度,我有点无法理解H为何要这么说,他是出于什么考虑给我提出这个建议呢?在我印象中,H是一个敏锐又聪颖的人,他能感受到一些类似于征兆的玩意,我曾经有过几次听了他的意见化险为夷的经历,他到底从我这次的经历中感觉到了什么预兆呢?
“为什么呢?”我问
“哎呀,反正就是一种直觉,我以前不也经常有这样的预感嘛,总之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望向我,我回以凝视,这是我第一次凝视他的眼睛,我试图从里面读出点什么来,但他棕色瞳孔不过是瞳孔罢了,并蕴含着任何提示。
“以我们两个的关系,你没必要瞒着我吧,以我的了解,你对于预兆的感知并非是那么玄乎的东西,是你敏锐的察觉到了事物当中蕴含的某些倾向,就像下雨前空气中会有泥土的味道,雷声总是随着闪电而至,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倾向呢?或者说难听点,为何我这个行为会招来厄运呢?” 卡桑德拉的预言,我默默的想到。
“唉,魔术师如果直接揭露魔术的手法,可是会遭天谴的。”
“怎么以前没这个说法?”
“这是另一个预感,当这次的预言被直接说出口,那他很可能直接就成为确确实实的所谓命运了。”
“无所谓吧,我是说,我想不出来我到底还会失去什么,我浑身上下就只有这双10块的鞋,50块的裤子和20块的衬衫,比起K来说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H犹豫了一会,开口到 “既然是预言,那我也只能以寓言的方式告知你,我希望以这种方式绕过可能迎来的命运,但我也要提醒你,很多时候,虚构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有一定的概率,对你来说,只要我说出口了,就无法回头了,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听吗?”
现在想来,可能所谓的倾向就是这样的一回事,世界上的万物都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沿着固定的轨迹滑落,不管H是否将这个故事说出口,我大概都不会停止对K的追寻,真是货真价实的卡桑德拉的预言。
“想象这样一场雨吧”H说“一场无边无际,永不停止的雨,有时候人确实是会处在这样的一场雨当中的,这场雨下得如此之久,以至于身处其中的人忘记了不下雨的世界,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在雨里搭起了自己的堡垒之类的玩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呆在自己的温馨小窝中如此思考到。但突然有那么一天,洪水冲塌了地面上的一切,就连最最坚固的堡垒也不能幸存,人们重新暴露在雨水当中。事已至此,大部分人都只能徒呼奈何,然后等待洪水流过,重建堡垒,如此反复而已。”
我闭上眼,想象着着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雨,雨时而暴戾,时而温柔但就是不曾停下,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爱上这雨了。我睁开眼睛,望向门外干爽而晴朗的天空,天空仅零星的漂浮着几片薄得近乎透明的云,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我问他
“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就在这里,我心里想到。
虽然听到了卡桑德拉的预言,但总的来说这个下午对我来说也是久违的令人平静的下午了。说来奇怪,我老感觉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发生在下午,莫不是将我上午的一切与K埋葬在了一起?
从酒吧出来已经是12点以后了,我不喜欢喝酒,但今天感觉喝也无所谓,酒吧是咖啡店老板推荐的,就在咖啡店附近。关于K的一切,还有H的寓言故事都太离奇了,就像是这个世界喝醉了,说不定我喝醉了,就能与它同步了。我和H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你知道吗,在我工作的城市,每年这个时间都有因为像我们这样喝酒而死的。”
“酒里有毒啊?”
“不是,就是喝多了,走在路上一不小心滑倒啥的然后直接在路上睡着了,第二天被发现时都被冻成冰雕了。”
“牛逼”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愿,酒精除了给我带来发烫的脸颊外,什么也没给我带来,甚至连停止我的意识都做不到,我仍旧是我,世界也仍旧是世界,我们就像两颗距离八百万光年的星球一般,各自孤独的在自己固有的轨道上旋转。
“不对”牛顿反驳到“不管多么微弱,两个物体之间都是会互相吸引的。”
或许是吧,狗操的牛顿,但你在生命的最后不也是向神祈祷了吗?
“可别冻死在街头哦!”我对着H的背影喊道,H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兀自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处。对了,到灯塔去吧。我突然想到,于是我准备朝着海边走去,但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海边要往哪走了。我抬头看看周围,什么路牌也没有,我就一股脑地随便往一个方向走,走了大概五分钟我就放弃了,我打开手机导航一看,什么嘛,完全走反了啊。我朝着海滩的大概方向兜兜转转的往回走居然又回到了下午的咖啡店,咖啡店早已关门,里面空无一人,路灯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窗照进去,仍能清楚的看到里面的陈设,活像水晶球里的玩具屋,我小时候老是想要住进这种玩具屋里面。我推了推门,锁上了,就连进不去这一点都和玩具屋一模一样。罢了罢了,我转身走到海滩上,沿着海岸线朝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走了大概八百万年,我也没有走到我记忆中的灯塔,难道我又走反了不成?但无论如何我也提不起拿出手机兴趣。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我不由自主的往前奔跑起来,但柔软的沙子加上酒精对我神经系统发出的攻击让我没跑出两步就失去平衡摔倒在沙滩之上,沙滩上早已冷却下来的沙子与我发烫的脸颊亲密接触,我翻过身来躺在冰冷的沙滩上,难不成我要倒在这再也起不来,最后变成酒鬼冰雕了?然而这个南方小城的海风终究不足以将人冻成冰雕,胃里的酒精也不足以将我的神经系统彻底杀死。
“哕!”呕吐感如疾风骤雨般袭来,在差点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之后,我缓缓地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我不去想被冻成冰雕的事,转而开始想中风或者面瘫之类的,我以前听说过有人喝了酒之后吹大风然后脑出血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反正我大概是要死了,我笃定。
隔天,我走遍了整个城市,灯塔,花园都已不复存在,就连大海的形状都被填海造陆改变了,曾经的一切连墓碑都没有留下,这岂不是和K一样了?唯一可能与曾经的这座城市相似的一点是30分钟。是的,驱车只需三十分钟便可穿过整个狭长的市区,然而就连这三十分钟,对我而言也与曾经的三十分钟不同,时间的主观流速改变了。难不成从某一刻开始,我就不小心误入了某个与我原来所处世界十分相似的异世界吗?就像踏上了一条错误的列车,刚开始只是有几毫米的偏差,谁都没有察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某一刻骤然回首,竟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万事万物都有其倾向”H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汽车码表上的指针指到60KM/h,里程表的数字多了30km,墙上的分针走了半圈,这是我现在仅有的能用以衡量世界的东西。但就连这三样东西,终有一天也是非损坏不可的。
“再给你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星期没有结果,就离开这里吧。”我对自己说。
没有任何预兆的,小城突然开始下起雨来了,下起了阴冷而绵延不绝的雨,下了很多天天都没有停下。毕竟是十一月的雨,就算在这几乎只有夏天的城市,也难得的带来了几分冬意。在这期间我基本上闭门不出,躺在家里的床上,这里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但会找人来定期整理所以也还能凑合,况且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舒适与干净根本无关紧要,就像水里的鱼儿不会担心空气污染。屋子里的装修和家具早就换过一轮了,就剩下我房间的一张床还没有换过,倒不是多么好的床,只是当年装修的时候懒得动就放那里了,人躺在上面做不管多么轻微的动作都会导致它吱呀作响,它也行将就木了。我就在这不断的吱呀声中度过了六天,屋里没有钟,没有码表。渐渐的,我感觉我失去了对一切的判断能力,我无法分辨到底什么事情是确实发生过的,就像是被洋流与风暴裹挟到了不知名的海域一般,这张床成了我唯一的小船,如果就这么下去的话,当它入土为安的那天到来我大概就会跌入深深的海里吧。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时间已至。在第七天的某个时间点,我决定出去走走,外头阴雨连绵加上我没看时间,刚出门的时候我连当时是黑夜还是白天都不太分得清楚,街上的路灯亮白晃晃的,大概是夜晚,我想。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就连车都没有。我没有带伞,雨滴在羽绒服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空中的雨滴和马路上的积水反射着路灯的灯光,恍若银色的幻境。可能是因为一直躺在床上,我感觉自己有点不会走路了,仿佛地面东倒西歪的。倘若这个时候有人在旁边观看,定然可以确定东倒西歪的是我而非地面,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两者没有区别。往前走了一段时间我才逐渐找回正常行走的感觉,就这么地走了几条街,我又一次与她邂逅了,在这场连绵不绝的Silver Rain当中。
这场银色的雨仿佛模糊了一切的边界,她顶着一把黑色的伞,背对着我,不紧不慢的在雨中散步,她的身影在雨中给人一种忽隐忽现的感觉。毫无疑问是她,如果连这我都能认错,我岂不是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心人?
“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我一边往前跑一边朝她的背影大喊。她没有回应,仍是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直至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我俩就这样静止在了雨中,那一瞬间我却感觉到无比的害怕,我既不敢把她拉向我,也不敢靠近她。
“你要不就不要探究这一切,就当K还活着如何?” 卡桑德拉的预言。
过了大概比永恒稍微短一些的时间,她叹了口气,欣然回首,是K,清秀的脸庞,澄澈的眼眸中总是透露出一股薄雾般的哀伤,还有点缀在眼角的黑痣。那一刹那她既没有如欧律狄刻一般化为泡沫破碎消失,也没有已是满身蛆虫的腐烂。过了一会她转头回去,一边哼着不着调的旋律一边蹦蹦跳跳的前进就,简直和以前一样。我跟在后面,想问的太多而世界上的词汇太少,将这极其有限的词汇组织成恰当的语言对我而言不亚于用钉子固定海岸线。
“你怎么迷路迷到这个地方来了?”K问
“说不清楚,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脱轨了,”我叹了口气,继续说到“对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理我?”
“你不是也没有理我吗?真是的。”K半开玩笑的回答道,“嗯~说实话,我其实不该跟你有任何接触来着。”
“为什么?”
“废话,因为我已经死了嘛。而且主要是你,我本来就死了无所谓的,你和我接触的话反而会导致你的状况不清不楚的。”
“嗯,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我也说不清楚死到底是这么一回事,你看虽然你活着难道你能说清楚活着是怎么一回事吗?”她顿了顿,“不过对于我这个状况我有一个基本的猜想,我呢偶尔会忽然出现在类似于今天这样的边缘地带的有些模糊的地方。”
“模糊?”
“对,这种地方通常给我一种模糊的感觉,生与死,过去与未来,虚构与现实,类似的这种相对的概念在这里都有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有点像衣服的缝合线,我说不好。”
“你遇见过别人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别的像我一样的,怎么说呢幽灵?叫自己幽灵感觉怪怪的,我就这么地偶尔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偶尔消失,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有某个部分没有完全死去的原因。”
那我又为何可以来到这里呢?我思忖到,难道我的生混杂着死吗?
“不用想的这么认真啦,那只是我的一个猜想,鬼知道和真相差到哪里去了呢。”她侧过头对着我的脸说道。
“准确的说,鬼也不知道”我补上。
“算啦算啦,别去想那些,可能单纯就是迷路了,我是迷路的死者,你是迷路的生者,挺配的不是吗?”
“嗳,你真的存在吗?”
“你自己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她笑着对我说
我就像想用筷子夹起玻璃球般轻轻地抱住了她,我害怕一旦用力她就会像泡沫般消散,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K柔软的身躯,她头发上传来的淡淡的柑橘类的香气无不刺激着我的感官,摩耳甫斯啊,请不要让我醒来吧。
“不是梦哦。”K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在我耳边说道“现在,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切实的,毫无疑问的。”说罢,她将手中的伞扔在一边,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我,她抱的如此之紧,仿佛想要将我与她两人的界限溶解一般,于是这暧昧模糊的Silver Rain将我们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
“K,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的,或者说我可能是爱你的,不是那种爱情的爱你知道吗,不是那种通俗,粘稠而又不纯粹的爱情,我的说爱,是一种一个人对另一个难以割舍的纯粹的情感。当你走后,我心中的某一部分也随着你一起死去了,似乎我的灵魂被留在了那个花园里,虽然身体在往前走但我的精神早早地与这个世界脱节了。”
“嗯。”K轻轻的回应我。
“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我再次抛出这个问题,K没有回答我。
“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世界万籁俱寂,连雨滴的声音都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
良久,K把头靠到我的肩上,对我的耳边轻轻的说到:“雨停之时我就要彻底死去了,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大概是因为你把还留在世上未完全带走的东西交还给我了,你成了我的摆渡人,谢谢你。”
“是么。”
“对了,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吗,就是那次我说,我觉得可能就在于我们出生以前有无限的时间,而死以后也同样,或许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早就相遇过很多次了,在我们死以后,也许还是会重复不断的相遇,不管这样的概率如何微小,如何接近0,在无限的时间中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吗?结果你那个时候好像睡着了,显得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像是笨蛋一样的。”
“我有听见的。”
“如果你必须想要相信什么的话,你就相信那个呗,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没关系的,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了,我不再容许任何东西去美化或者遮盖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这件事了。”
“这样子,你可能要永远迷失在这无休无止的雨中了。”K不无担心的说到。
我没有说话,静静的搂着她。
“对了,你需不需要那个。”
“不需要,对我而言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她还是吻了上来,吻的很轻,如同羽毛划过嘴唇,柑橘的香气。
当这场Silver Rain停歇之时,我便永远失去她了。
在这里已经是第几天了呢?我思索,不过这没有意义,因为这里是一切交织混合的地方,没有时间可言,不管过了多久我也不会饿。有时我嘴痒了,就会去超市里面挑东西吃,反正没有时间的概念东西也不会过期,这个交界地的范围是会不断变化的,小的时候走个几百米就走到头了,大的时候感觉即使使用交通工具也走不到头,范围内的景象也是会不断地变化,有时候是在芳草萋萋的林地,有时候则是在寸草不生的荒原,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不是在地球上的地貌,对了我觉得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在木星上,我也是后来在某个城市里的图书馆闲着没事翻书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是木星来着,我想想书上怎么写的来着,对了,木星大红斑是木星表面的特征性标志,是木星上最大的风暴气旋,长约25000千米,上下跨度12000千米,自从17世纪天文学家首次观测到此风暴,大红斑至少已存在200到350年。它已经改变了颜色和形状,但却从来没有完全消失过。200至350年。
我想对于一个文明或者整个宇宙的尺度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但对于一个个个体来说,和永远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一个短视的人,我甚至无法想象十年以后,如若回首十年以前,记忆又如同观看蒙太奇影片一般,由片段的画面胡乱拼接起来,多个不同的片段与场景相互组合,被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多少形成了新的特质与意义。无论如何,现在的我茫然的站在雨中,仿佛是生活在持续数百年暴风雨中的木星人。雨无边无际的下着,不分贵贱的濡湿地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