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后悔了,想起是不该这么赶,应该在那边住一晚明早再乘车过来的,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却还在初次到达的这个中国西部的小城街道上走着,人生地不熟的,不知要走向哪里才能找到住宿的宾馆。
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打算看到有宾馆的招牌就下车。一路看过来,居然没有。也许我东张西望的行为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孩一直盯着我看。我对她笑笑,说:“你好,请问一下在哪站下车能找到宾馆呢?”
“哈哈,果然让我猜对了!你是第一次来西甸吧!”
“呃……呃……是啊……”我支支吾吾的应答她。唉,一向以沉稳自居的我居然被人一眼看穿,这让我这个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江湖多少有点不自在,都怪自己不该这么晚过来,害得我慌了神。我心里郁闷的自责着。
“跟我一起下车吧,再过一站就下了,那儿有宾馆,我带你去!”
“嗯……嗯……好……好……”我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老练,可说出来的话却结结巴巴。真差劲!我在心里自己骂自己。
她抿嘴一笑,戴上了耳机,转脸看向窗外。
等下我跟不跟她一起下车呢?我内心在飞速地盘算着:我孤身一人初次到这异乡,又被她看出来了,如果她是坏人,而且是团伙作案的那种,那我跟她走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啊……,她干嘛要主动带我去宾馆呢?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可以了吗?她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琢磨着。她大概有十六七岁了吧,个子一米六左右,用五彩的发箍扎了个马尾辫,发箍上挂着两颗红色珠子,粉红色薄夹克式上衣,深蓝色牛仔裤,红面白底帆布鞋。一只脚正跟随着音乐节奏一下一下的点着车厢地板,貌似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了。
“到了,下车吧!”车停了,她摘下耳机,喊我。我来不及思索,身不由己地跟她下了车。
天完全黑了。街道边的路灯已经亮起,但因为间距有点远,每两灯之间都有一段路看不太清。我本有点害怕,加上又看不清路,走得十分谨慎小心。她却走得飞快,一下子就把我落下好远。没看到我跟上,她停下来回头找我,看到我如履薄冰的样子,她格格地笑起来。等我走到她跟前,她突然跳到我身后,猛地用力推着我往前跑,边推边笑到:“你就放心地走吧,地上没有刀子扎你的脚嘞。”我被她推得收不住脚,又怕路面不平,只得把脚高高抬起再落下,一蹦一跳的,像只鸵鸟。这滑稽的样子愈发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我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样大笑着猛跑了一阵,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她就是个调皮贪玩的小孩子!经这一闹,我彻底卸下了对她的心理防卫,心里这样认定了。
“诶,谢谢你啊!”突然想起我还没跟她道谢,我对着蹲在地上的她,由衷地说到。
“嗨,莫客气。我就住在附近,顺路――前面马上就到了。”她边说边站起来往前走。我连忙跟了上去。
没多久,果然看到一家宾馆,门头上的灯箱招牌发着红光,就像过年时乡下老家的炭火,让人顿生暖意。我连忙走进门去,问到还有房间,这下心里才踏实。忽然发现她没一起进来,忙追出门外,她已经走远了,淡红色的背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目光所及的尽头,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路边草丛中有一株格桑花长得特别茂盛,红色白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好似天边闪烁的星星。
经常出差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进宾馆房间就会去检查窗户的防盗设施安不安全和被褥干不干净,但这次没有。我进门后放下背包,就把自己丢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怎么会有点懊恼和失落呢?不就是太着急去问有没有房间而错失了与那个女孩子道谢和告别嘛,这也没什么嘛,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或许是她的热情相助,与我的疑神疑鬼相比,反衬得我显得那么卑微和小气?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我也才二十五岁呀,怎么就这么老气横秋了?这世界不是我认为的那么黑暗呀,今天的这个女孩就是强有力的证明啊!嗯,现在看来,这女孩是真的不错,热情,大方,活波,可爱。她是西甸本地人吗?她生活过得应该很好吧?她是在上学还是参加工作了?她有男朋友了吗……?
我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到后来,头脑中只剩下那个粉红色的背影,久久不散……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早上醒来随便吃点东西就赶往这儿新办的那家工厂,原本只打算到那点个卯就走的,没想到运气还不错,这个厂正好需要我公司的产品,与几个相应的部门主管人员一一详细推介,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为了犒劳一下自己,我打算找家不错的饭馆好好吃顿晚饭。把包放回宾馆后,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慢慢转悠,慢慢寻找。
在陌生的地方找能做出可口饭菜的饭馆我挺在行。那种从外面看上去装修很高档的,做出来的菜一般是大众口味,味道一般而且还很贵,我一般不进。我喜欢找那种位置稍微偏一点,不在繁华地段,而是在小区旁边,没怎么装修,但打扫得很干净的餐馆,如果它还有当地特色的食材展示,我立马就进。嗯,前面就有一家这样的店,我赶紧走进去。
店面很小,估计30平方都不到,前店后厨,几张小方桌靠墙摆着,有几个客人正在用餐。我挑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朝里面喊到:“老板,点菜!”
“诶,马上就来啊~~~稍等一下哦~~~”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女声从厨房里飘出来。我低头拿起桌上的菜谱看着,等着她来点菜。
“菜都在冷柜里摆着呢――咦,是你呀?!”
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昨晚遇见的那个姑娘,她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呃……呃……是我……是你呀……”猛然间又见到她,我心中有一种珍贵的宝物失而复得的惊喜,口中吐出的话却突然又变成这样支支吾吾,唉!这不争气的嘴巴!
“想吃点什么呀?冷柜里有新鲜菜,架子上还有牛肉和排骨。”
我随着她走到玻璃冷柜前,里面摆了切好的猪肉,牛肉,鱼头及各种蔬菜,旁边的铁架子上挂着些风干了的牛肉和排骨。我点了一份风干排骨煮青菜,一份油炸牛干巴,一碟花生米,一小瓶酒。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味道很好,我慢慢地享用着。又有两三个客人走进来吃饭,看得出这个店的生意还不错。
“正宗的西甸老酸奶,尝尝!”一碗金灿灿的酸奶送到我面前的桌上。放下酸奶,她拉出椅子,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
“我点的菜够了,吃不了了,不要了啊。”
“嘁,不要?送你吃咧,不收你的钱。算你运气好嘞,平常这个时候都卖完了,今天正好还剩一碗――你真不要?不要那我吃了啊……”
“要,要,我要!”听她这么一说,估计这酸奶肯定好吃,作为一个正宗吃货的我,怎舍得轻易错过。
一勺下肚,我便停不下来,一口气把它吃完了。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好吃的一碗酸奶!把碗里的最后一勺吃完后,我停了很久没吃东西,一直在回味着那股纯纯的味道,生怕任何东西破坏它。
“好吃吧?!”她得意洋洋的看着我说。
“嗯!好吃!真的太好吃了!你做的?”
“我没这本事呢,从别人那订送的。每天十八碗,一般中午过后就没有了。”
“这么受欢迎呀,那你干嘛不要他多送点呢。”
“外行了吧!这酸奶可不能多送,必须当天做的当天吃,隔夜后就吃不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宁愿少卖点也不能浪费。”
“哦,这样哦……,哎,你生意这么好,怎么店里只看到你一个人呀?没请人吗?”
“没请,也不打算请。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厨房里还有个人,是我爸爸,他是聋哑人,可以在里面帮我配菜。”
“哦……”猛然听到这个,让我一时语塞。
“这样挺好的。靠着这个店,足够养活我们两个了,而且还很自由,有时我发懒经了,把暂停营业的牌子往门上一挂就出去玩了。”说到这里,她又露出来调皮的笑容。
我已吃饱,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结账时我要把酸奶算上,她不肯,而且很生气的样子,吓得我只好乖乖听她的。临走时我往厨房里望了一眼,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低头在那抽水烟,下巴和腮帮抵在大烟筒上,吸得烟筒咕噜咕噜作响。我笑着点头跟他打招呼,他没理我,仍旧一门心思地抽着他的烟。
为了见到那个工厂主事的领导,我又在西甸呆了一天。下午时分,那个领导终于从外地回来了,我和他谈得还比较理想,晚上又约上他们几个到一个看上去比较高档的酒店吃了顿饭。席间我与他们杯筹交错相谈甚欢,其实内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小店。
回到宾馆,我早早地就洗完澡躺在床上,准备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明天一早就乘车回家。
“咚咚咚”有人敲门。
“会是谁呀?”我极不耐烦地掀被下床,趿拉着拖鞋来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
“是那个小姑娘!”我心口一震。说句“稍等一下啊”,赶紧回到床边穿好衣服再把门打开。
“送给你!”,门一开,一大簇红白相间的格桑花被推送到我面前,一阵清香直扑入鼻。
“你怎么来了――花真好看!”
“好看吧!我在路边的野地里采的!”
我接过花,让她进屋。房间里没有可以插花的瓶子,我把我的长筒状的水壶的水倒干净,灌了些自来水进去,然后把花插进去,还挺相配的。黑色的瓶,翠绿的叶,鲜艳的花,摆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煞是好看,让冰冷单调的房间顿时温馨起来。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间房?”我再次问她。
“问的呗。”她仰着脸对我说。“今天收工早,散着步就到这了,想看看你还在不,一问你还在,就上来啦。”她接着说到,头却低下去了,看她自己的手。这时我才看到,她两手中还捧着个大苹果在倒腾着,苹果红通通的,把她的脸都衬红了。
“这个宾馆的楼顶有个平台,我还从来没上去过,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她幽幽的说,仍低着头玩苹果。
“好啊!”我高兴地应到。
“送给你!祝你平平安安!”她突然把苹果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我连忙跟上去。
出了到达顶层的电梯,还要走一截楼梯上平台。楼梯间没电灯,黑漆漆的。她躲在我身后,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小心翼翼的牵着她往上走。她走的很慢,很慢……
终于到平台了,她却仍没松手。
六月的西甸,夜晚仍有点冷。她哆嗦着往我身边靠,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靠在我胸前,双手顺势抱住了我的腰。一切都那么地自然,如同亲人一般。
我们很久都没说话。黑蒙蒙的天上有几颗星星忽隐忽现,她一直盯着它们看,像在找寻着什么。
我感觉到胸前一阵冰凉,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原来是她的泪水。
她说她想妈妈了……
……
那一夜,我们整晚都在一起。
……
原来,她是逃婚跑出来的。三年前,她的妈妈突然得病死了,那时她十六岁,初中刚毕业,突然遭此变故,家中只剩下聋哑父亲和她相依为命。书自然是没法读了。镇上一户家境较好的人家看上了她,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人家大人挺喜欢她,小伙子长得也不赖,家里在镇上建了几层楼的房子,用一楼的几间门面开了个超市,生意很好。遇上了这种好事,父亲自然是欢喜得很,觉得以后的生活就有依靠了。仅管女儿年纪还未到,他依然同意对方先订婚等年纪到了再结婚。小小年纪马上就要嫁人成为婆婆客,她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但面对家中的现实情况,看到父亲多云转晴的神态,她也就认命了。反正自己也无能为力让家里状况有所改观,既然嫁人可以,为什么不呢?
就这样,她跟那个男人订婚了。在她们那个地方,订了婚就相当于结婚了一样,后面只需再领个结婚证就行了。跟当地的其他人一样,订婚后她就住到男方家里去了。
满以为就此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谁知道还没过一个月,她就后悔了。
她的那个男人,从小被父母娇惯坏了。家里的事情一概不做,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打牌赌博。他的父母看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又管不了,知道她从小就聪明能干,人又长得漂亮,就想把她收做媳妇,来把他儿子带上正路。可是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哟,虽然订婚后两人与他父母分开了另住一处,但这个男人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在外面输了钱喝了闷酒后,家里多了一个可以让他撒气的女人。
再一次被拳打脚踢之后,她再也不能忍受了。打包上自己的东西,她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中,父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夜。次日清晨,他俩背上行囊,离开了家乡,辗转千里,来到了西甸。这儿没有人认识他俩,估计那个男人再也找不到她了。于是她在这儿租下这个小店,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靠着自己的双手,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她很知足。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妈妈,想着想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说其实那天我一上公交车她就留意我了,那种不知路在何方的神态跟她当初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那一刻她好想帮我,一直在等着我开口向她问路,还好等到了。说到这些的时候,她嘻嘻地笑了。
我也说了很多。住店时不辞而别的失落,小店里失而复得的快乐,猫眼后受宠若惊的喜悦……,说着说着,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我勒入她的身体里面一样。
那一夜我们真的很愉快……
早上离开的时候,她摘下发箍上的红色珠子放在我的手中。
跑业务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像西甸这样让我动心,走时舍不得,别后急着想去。回到株洲后,苦苦地熬过了两个多月,那个工厂终于打电话过来要我去签供货合同了!
一下飞机,我直接打的去工厂,三下五除二,很快的签定合同后,我即刻坐的士来到小店。
店子换了门头,还不是吃饭的点,里面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中年妇女趴在桌子上睡觉。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这个店的老板在吗?”
“啊……嗯……我就是老板,你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是说那个老板,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哦,她哦,她走了,没干了。”
“走了?!”我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怔在那里。
“走啦!好像是老家来了个什么人吧,讨债还是什么的,搞不清楚,一下子就走了。店里的东西都没处理,不过那也处理不了几个钱――呃,你是她什么人?是不是她也欠了你的钱?”
“没欠……没欠……欠了……欠了……”我喃喃自语,走出店门,无力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一颗……两颗……很多颗……,雨滴落在我的脸上,混合着泪水流下来……
我久久地坐在那儿。
雨停了。马路边的野草七零八落伏倒在地面上,只有那一株格桑花,在狂风暴雨之后,茎杆愈发挺拔,叶儿愈发碧绿,花儿愈发灿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