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退伍那些事儿

  军改后的退伍季是一年两度,我们那个时候是一年一度。时间比如今要早一些,一般9月份有个野战化训练,就是拉练,回来后退伍工作就开始了。

        读军校的时候,听到过领导们教员们拿老兵退伍的事儿吓唬我们,说马上脱离部队约束的当头,老兵们各种放飞甚至报复,还有甩手榴弹的云云。

        说是吓唬,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尤其是八十年代初,军队干部制度改革,主渠道不再从士兵中直接提干,把士兵的主要出路一家伙堵死,兵一度很难带,退伍季更是一道关。我就听到一位领导慨叹道,这每年退一次伍,咋快成了每年一场浩劫了呢。

      说浩劫当然过了,如临大敌倒是真的。那时服役期为三年,但允许超期服役最长两年。每个兵都有自己的走留意愿,但连队肯定捡好的留,所以光定人头就够头疼,也难怪总是神神秘秘的不到最后一刻不揭晓。

        想走而留下的,都是连队看准了的,刘班长就是这种情况,连队还让刚毕业就住院的我请假回来做点工作。通不通三分钟,觉悟摆在那儿,对我个根本没部队生活经验的新排长,刘班长能耐心听我说完几句安慰的话就算给面子了。我还能做的,就是以闽南老乡的名义,陪他去鹰潭市采购点探家礼物,灯芯糕,还有两毛八一盒号称小中华的庆丰牙膏。让确定留队继续服役的老兵回一趟家,是连队所能给予的平衡或者激励,算是那时退伍工作的标配。

        想留而让走的,情况会复杂一些。步兵分队不存在转志愿兵的问题,多半是想入个党再退伍的。江西那时有义务兵当满八年可以安排工作的待遇,我们连队就有熬到第七年被迫退伍的。他们中少不了要求强烈情绪激烈的,但本质上仍属积极要求上进者,大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至那些身体有病想住个院再走、受过处分想临走时拿掉的,属零星散发状态,工作也不是很难做。

      难就难在群体性事件。于我们八连这样的先进连队,闹事是肯定不会的,群体性的难题也出现过,那年就有一个地区的老兵突然集体提出要看连队对他们的个人鉴定。能不能看?上级没有禁止性规定,给看就是了,事情也很有快了了。问题是这种要求以前不曾有过,更何况还是一定群体提出的,明显有一种情绪在里面,连队当然得认真对待和反思。其实当时最大的软肋是,这鉴定居然全是我这个小排长为指导员代劳的。之所以未被戳穿,可能是老兵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可能还真是我这笔下生了花儿。今日揭密,权当一乐。

        如果我们连队此等不其而至者算是黑天鹅的话,那么灰犀牛当属平时就隐隐约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坎的了。有一年退伍期间我随王主任到一个连队蹲点,当集合整队完毕准备出发参加团里的向军旗告别仪式时,老兵们突然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不要连队额外发给的途中水果,而要折成现金发放。关键是如果不现场答应就全体拒绝参加团里的仪式。这事眼看着要闹大,我这个蹲点的干事也不好看,便示意连队暂施缓兵之计,并向主任报告。

      还是人家大主任大将风度,等老兵们从团里回来后,召集十来个其中的骨干,一句“你们几年的部队感情就不值这几个水果钱”的反问,就把大伙的工作做通了。当晚连队聚餐联欢,连队怕再节外生枝,建议喝可乐,大主任说上啤酒,喝个够。果真氛围一拉满,连我都跟老兵们抱成一团相见恨晚。小兵们就这么把平时对官兵关系的不满发泄一下,有点儿粗暴,却极其简单,小心眼小可爱。后来我才知道,团里已预感这个连队难过退伍关,才把我们拐到这个连队。

        退伍季还会让士兵平时的一些隐藏浮出水面,如互相间的债务,羞于启齿的疾病,特别是男女恋情。1986年退伍季我在同安一个连队蹲点时,炊事班一位战士的地下恋情暴露了。我奉命找上门去,做了女方及其父亲、两个哥哥许多工作,好一阵棒打鸳鸯。差是交了,鸳鸯散没散不得而知。

      还有一年退伍在即,听说我回鹰潭出差,一个刚从十二连调来的湖南小兵找我主动坦白,说部队在鹰潭的时候他交了一个谈婚论嫁的女老师,并表示要主动断交。随即写了一封未封口的“绝交信”让我转交。到鹰潭后我找到砖瓦厂后面的这个小学,一问,这女老师胃出血住院了。我跟着她弟弟一起找到市人民医院,一见到这位虽然脸上没一点血色的姑娘,瞬间决定把这信压下,改为口头转达问候。部队是有不准在驻地与民女谈恋爱的规定,但婚姻自由的法理毕竟位格更高,再说兵一退伍我们也管不了太多。所以,部队处理这事儿,一般都是装模作样去搅一阵,随后就听其自然了。许多年后听说,这位湖南兵和这位张老师,还真是终成眷属有情人。

        既然是多事之秋,部队自然有一套应对之法。如退伍前夕组织野营拉练,这种野战化状态新鲜刺激,上下心思比较齐,部队都比较好带;如以团为单位组织大阅兵,有庄重气氛罩着,归属感使命感满满的,更何况队列训练本来就是一种纪律训练,兵都比较好管。各单位的自选动作虽说五花八门,但都离不开服务老兵赞老兵与站好最后一班岗这对双向奔赴。

      退伍季年复一年,于军官来说是老套套,但对士兵而言则可能一生记挂,自是马虎不得。八十年代后期就兴起退伍纪念册了,老兵都会找我们签字留念。我每次都会提前做很多功课,让临别赠言尽量个性化一些优美一些。前不久在一个团的大群里,有个已经不认识了的老兵还晒出三十几年前我给他的留言,让我感动许久。

        送老兵时一批一批的,有一年我负责其中的十来批,机关给我准备一张欢送词,我只用了它一遍,其他几批都自己另外准备有所变化不再重复。我也知道我的刻意老兵无感的,但我觉得非如此无以面对。其实还真有人在意过,很多年后有个老兵就对我忆起此事,他当年就这么陪着他们连队的四五批老兵,听过我四五次不一样的欢送词。对他的溢美之词我还是很愿意领情的,毕竟老兵的事自己不曾敷衍。

      真正领情的还是当年那一茬茬老战士。他们离开部队时尽管都留有遗憾,有的甚至还闹过不愉快,但欢送锣鼓敲响,《送战友》歌声唱起,便一个个情怀毕显本色回归。曾有过一个小兵因犯了点错误让他提前退伍,他很怕回去很难说清楚,一度情绪低落。经过大伙的热心开导,他终能愉快配合,临别把一只虽然不大但非常结实精致的小木箱送给我这个排长,成了我在部队的第一件“家具”。听说他回去后干得不错,我一直由衷地替他高兴。

        进入九十年代,随着军队建设制度的配套完善和大环境的好转,部队好带多了,老兵退伍工作也好做多了。记得有一次我陪集团军政治部组织处的一位领导在团里转,他看到一队没带领章帽徽的士兵扛着铁锹整齐行进,便不假思索地问我说新兵这么早就来了?当我告诉他这是已经宣布退伍的老兵时,这位我军校的老同学惊讶之余感慨,老兵真好。

      是啊老兵真好。进入新世纪后的一个退伍季,饱受团里的禁烟令之苦的退伍老兵终于登车了。突然他们向我提出一个要求,这都启程了,就允许他们开禁(抽烟)吧。我心一软,差点儿就答应了。但狠了狠心,还是说,好头好尾吧,一会儿在火车站师里还有个仪式呢,大伙忍忍,上了火车再开禁。我特地一路紧跟在输送他们的大卡车后面,就没见着从车上扔下一个烟头。当我在福州站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相像那些烟鬼们上了车吞云吐雾的狂欢劲儿时,心中也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第58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一等奖得主储先生,在军中还是我小兄弟的时候,拍下一张退伍老兵离别照,那个手抓着一串鞭炮在一旁抹着眼泪的小兵,让我看上第一眼后就刻骨铭心了。经储兄同意,谨以此照为本文结尾。重要的事再说一遍,是结尾,不是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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