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骠骑将军 4

4.

四月的风是初夏的风,拂你的面,撩你的心。没有料峭春寒,也不至于烈日如火,若是在午后的时光里,躺在树荫下,不听聒噪的蝉鸣,安静地看着悄然淌过的小河,只怕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

躺在松软的土地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头上嫩绿树叶的霍光计算着个人前程,汉军第二次出征陇西的消息已经在私下传开,按照时间来算,距离上次发兵匈奴才过了一个月,皇帝有意让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继而彻底打通西域走廊,同时切断匈奴和西羌部落的联系,在战略上进一步孤立匈奴。看样子先大军调动的粮草和兵源都已经完成了集结,太守貌似能抽出时间过问一下他睡了樛家小姐的事了,平阳公主那天领走了曹襄,太守带走了樛莽和女儿,之后几人便失去了联系,而且让平阳县令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那日他去征兵的地方假装想写个名字,也叫县令派来负责监视的小吏拦了下来,看来一切还在掌握之中,太守没有往死了整他的意思,毕竟如果换做自己这个时候想除掉一个人,只要把他往军旅里一扔,跟随大军出征,再托军中朋友“关照”一下,保不成就是马革裹尸的下场。

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起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对于他在平阳侯家捅的篓子,他的父亲除了几次去郡守府上赔罪被拒之门外,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倒是他安慰食不下咽的父亲郡守并不能拿他怎么样,再不情愿也只会促成这门婚事。

霍仲孺隐约猜出儿子打的是什么算盘,在他看来,儿子选择的是一条最凶险的人生道路。霍光突然想起来诗经里吟诵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却不想一睁眼睛,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在身边,一身青衣,蓄着打理得精细的小胡子,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老师。”

此人正是在平阳侯府教授几个孩子《春秋公羊传》的先生,叫兒宽,和其他的几个老师有所不同,兒宽虽然号称儒家,一提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却满脸的不屑,讲课的时候也往往有一多半的时间在讲商鞅、申不害、慎到的法、术、势,一提到将法家集大成的韩非子就热泪盈眶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所以私底下霍光清楚他的这个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家,“老师的同学新升任廷尉,向陛下推举我去长安做官,几次推辞不下,也迫于生计便应允了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师教你的多算胜少算不胜你倒是学会了六七成,可是你想没想到,如果那天平阳公主没有拦在你和太守中间,太守会不会一刀劈了你?”

霍光略显尴尬地一笑,他的老师可谓知其心者,看出了他在整件事中耍的小聪明,他算准去长安考试的樛莽和曹襄定是草包一双,知道成绩的平阳公主一定会来平阳兴师问罪,而自己只需要制造一个和对他素有情愫的太守的女儿单独相处的机会,不怕不被“捉奸在床”,这样的办法再卑鄙他也别无选择,他的父亲即便做过平阳小吏,对他而言也毫无裨益,想逃脱兵役只有做官,而做官从高祖开始就是世袭罔替,到了当今皇帝这一朝,虽然以太学拓宽了为国取士的途径,但是能进太学的也大多出身豪强权贵,给平阳侯当书僮能接触到太守的女儿让他看到了跻身仕途的机会,如果能成为太守的女婿,不怕他不举荐自己为贤良赴长安参加策问,自己所要做的除了在学业上多下功夫,就是取悦太守女儿的芳心,虽然他知道太守让他的女儿来长安跟随兄长和平阳侯曹襄的深意是叫女儿勾搭曹襄,从而帮助太守搭上大将军卫青和长公主这根线,所以当天太守的愤怒多半还是来源于此,和明人不说暗话,“那天即便长公主不挡在中间,樛家小姐也会拦住她的父亲。”

兒宽点了点头,当初霍光在自己眼皮底下使的小聪明逃不过他的法眼,只不过他喜欢聪明的孩子才不戳穿,更何况,国家需要真正有才能的人,并不缺少出身高贵的酒囊饭袋。“如果有机会到长安做官,记得来找我,那时候我若不在长安,你就去找一个叫张汤的人,你只需要说我的名字,他就一定会给你谋个一官半职。只不过你这孩子心机太重,不管什么时候,记住老师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辞别了老师,善利万物而不争是怎样的人生境界就一直在霍光的脑中萦绕,争和不争的命题在他的心中打上了巨大的问号,如果不是邻居跑来叫他,他也许会在河边呆坐更久。“子孟,快回家看一看吧,你家叫官兵给围了!”


霍光闻言心咯噔一下,看着邻居孩童一脸焦急的模样也知道情势不妙,郡守不是假公济私的人,而且想抓他泄愤早就可以动手,犯不上挑大军就要出征这样的敏感时候,虽为一郡的最高长官,不代表没有人觊觎他的印绶,擅自调动大规模的军队泄愤分明是在给政敌把柄,而且今天一早,他爹就被郡丞派人请去了河东,以父亲的性格和手段这必将是一次愉快友好的会面,所以怎么会有人在霍家门前大动干戈呢?

“父亲回来了么?”他最先担心父亲的安危,霍光娘死的早,霍仲孺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这么些年靠着给人写一些铭文也在平阳混得小有名气,手头也渐渐宽裕,但是头发却白了不少,背也驼了下去,当得到的回答是否定,霍光的心里更泛起了嘀咕,步伐又加快了不少。

撒腿飞奔回家,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他惊呆:朝廷的骑兵整齐地在门前列队,飒爽英姿的汉子们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的兵器映衬着月色显得寒光闪闪,县里的老百姓只要长胳膊长腿几乎都来看霍家惹了什么麻烦。

霍光一下意识到,来的人绝不是郡守的卫兵,普天之下能指挥这等精兵悍将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远在塞外的匈奴大单于伊稚斜,但根本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光临汉境,当然了,穿的也不会是汉朝军人的皮甲军装,另一个,就是离他不远处长得棱角分明、目光如炬却透着些许慵懒的年轻将军——霍光已经猜到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大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霍去病背手站在骑兵的最前面,面无表情地凝望南方,突然他的眼光钉在了一个少年身上,那少年也在偷摸打量着他,看他长得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嘴角微微上翘,仿佛跟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皮肤略显白皙——如果自己不是常年习武从军,也许也不会晒成古铜色,而霍光对距离他不远的骠骑将军的印象竟然也是除了他没有那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连修长的身形、硬朗的轮廓都有几分相像。看霍去病不经意流露的不屑的表情,霍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径自走向前,也许此时他只是不想让邻里乡亲以为他霍子孟不过是个纨绔之人,真遇见大场面也像个大门不出的小媳妇儿一样见不得人,人群中很自然的让过一条足够他滚着过去的通道。此时的霍光哪里知道,这条通道,竟然让他一辈子横行无忌,荣华尽显。

这一年,是汉武皇帝元狩二年,公元纪年前121年,霍光永远记得那是汉匈第二次河西之战的前夕,距离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不过半个月。

那一年,霍光十四岁。

下一章 骠骑将军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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