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瞳孔中闪过冰绿色的光芒。
伸长身子，舒展出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倏地一下从纸箱上跳下地，黑色的皮毛像是夜空下铺展开来的天鹅绒，如缎带一般有生命的流动，黑得好像墨汁，滴进透明的水里，忽地就不见了，只是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我让前爪垫先着地，保持目光水平，下巴微收，每走一步都是极致的优雅与从容。我喜欢这种感觉，独来独往地穿梭于各个小巷中，仿佛融入了黑夜，周围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部分，除了那双玻璃球似的绿色眼珠，在惨白的月色下发出莹莹的绿光，像是夜间深山里一闪一闪的鬼火。
这是自由的感觉。
每一只猫都是自己王国里的王，不被约束，讨厌被约束。除了——我跳上一面围墙，看向里面灯火通明的一扇窗，一只白猫正温顺地伏在毛毯堆起的窝里，脑袋埋在前爪上，尾巴松松地搭在身边，那所谓的“主人”走过去，它便伸出它那原本应该高傲扬着的头颅去紧贴着那人的裤腿，乖巧地往上蹭，发出细柔的叫唤，以委屈的姿态来博得宠爱——除了这种忘记自己灵魂心甘情愿被驯服的动物。
我眼含讥诮地看着它，用那种冷冷的，极为不屑的神情来表达我对它的不满。白猫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来看了这边一眼，然而又马上低头继续去轻舔它“主人”的手指了。
我不再理会它，转身离开。只是这忽然让我想起一部之前跳在别人窗台上时看见的电影，好像是叫《忠犬八公的故事》，讲的是一只狗每天都会把主人送到车站，下班时也会早早趴在车站等候，直到主人去世了，依然每天傍晚五点准时守候在小站的门前，等待着主人归来，就这样等了十年。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只是发现每一个看完电影后的人都哭得不能自已。
真是奇怪又无意义。
二、
曾经有人希望收养我。
他们给了我吃的，便想来抱我，我并不领这些人的情，轻而易举地便从他们的怀里抽出身，跳到了一旁，扭过头，扯起嘴角，有些好笑地回过身子望着他们。
他们的手就这样僵在那儿，脸上由惊愕到尴尬到恼羞成怒变换得错落有致。我只是踮着脚尖，一转眼，便跑得已无踪迹。
实在是不喜欢和人在一起，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直到遇见了那个小男孩。
三、
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太阳熨晒的气息蒸腾着地面上的一切，带着点清爽的气味。慵懒的风在阳光下微微的发酵，青草浅浅地覆盖了土地的颜色，似淡似深。
我正横躺在院子台阶的一侧慵懒地晒着太阳，极其享受地眯着眼，粉色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舔舐着黑色的爪子。
然后那个男孩在拐角处出现了。他大概是才搬进这个院子不久，刚放了学，背着书包往里走。阳光洒在男孩那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星星点点的光芒便留下了。他白色的衬衣被风吹起来，就像一面鼓起的帆，被灌满了青草与泥土的香气。
男孩正在啃着一包牛肉干，接着他看向了我。那是一双太过纯净的眸子，眼睛里映照的是天空，一瞬间让我起了雾散露凝的错觉。
他慢慢地向我走来，我拿玻璃球似的绿色眼眸直直地盯着他，一下子全无之前懒洋洋的神态，瞳孔随着他的越来越靠近变成了一条线。喉中发出“乌鲁乌鲁”的声音，踮起脚试图竖起毛发，警惕地望着向那个小男孩。
他似乎是害怕我跑开，于是就真的不再前进了，只是将牛肉干放在地上，示意我去吃。我没有动，绿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尾巴缓慢地左右甩动。
男孩侧着脑袋想了想，后退了几步，然后用希冀的目光看向我。
我盯着他。男孩干净温和的眼神如同基色一般衬在最底层，带来一种由心的难以言喻的安适。我小心翼翼地压低身体竖起三角耳朵，微微地伸出黑色粉底的爪子去触碰那块食物，看到他似乎真的没表现出任何恶意，于是飞快地上前去衔过牛肉干，把它叼到一个稍角落一点的地方，开始悠悠地细嚼慢咽，姿态堪称斯文。
我感觉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四、
“你好漂亮，眼睛是绿色的，我可以叫你阿绿么？”他说。
清脆的声音来回摇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推着牛肉干的袋子边沿抬起头来，伸长尾巴甩在身后，眼珠子绿澄澄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之后他每天都会来，在中午放学的时间。每次都给我带了很多吃的，有时是饼干，有时是牛奶，有时是猫粮。然后他又会蹲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看着我吃东西。后来他渐渐蹲得近了些，并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细细的声音对我说：“阿绿，我可以摸摸你么？”
我任他的手轻轻拂上我的背，胡须都没抖动半根，一派神情漠然。
我发现我不讨厌这个小男孩。
五、
我开始期待每天中午的时候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看见他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的拐角。
那天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放学过来，其中一个小女孩看见窝在阶梯的一角的我，用尖尖的嗓子惊叫一声：“黑猫！”然后躲在大家身后去了。
小男孩有些困惑：“为什么要怕它呢？阿绿很漂亮啊。”
他的同学一脸晦气地看着我，说：“我妈妈告诉我黑猫是不吉利的东西，遇见了没什么好事，最好离它远点。”
——“黑猫是不吉利的东西。”
我不止一次听见人说这句话，但它对我实在是无关痛痒，我毫不在意，至少之前一直这样认为着。
“呸呸，”小男孩不满地反驳，“夜里的所有猫还都是黑的呢。”
清清脆脆的，满含稚嫩的，声音。
我像是被猫尾草挠了一下，心里痒痒的。
几天后发生了那件事。
我到一个稍微远点的小区里找东西吃，那有一位十分迷信的老太太，她看见了我，便又急又怒地找了一群拿铁棍子的人来赶我。我正在角落里吃着找来的东西，听到动静后赶快一跃而起，向一旁的小道闪去，然而他们的人太多，居然围了上来，“死黑猫！快给我走开！”他们叫嚷着。
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不是他们不让我走开么，我敏捷无声地从他们间的缝隙窜了出去，却还是被棍子打到了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跑，感觉自己狼狈到了极点。
终于回到了熟悉的院子，我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仍然高傲得不肯发出一丝呜咽。
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那个小男孩。
六、
第二天的中午开始下起了小雨。我躲在阴影里等着男孩，他总是很守时，但这次居然还要早了点。大概是因为在下雨的缘故，他走得有点急，因为没有带伞，脚步匆忙地就往家那边走。
我看到他的身影在拐角那边出现，便支起身体一步步朝他挪。
小男孩看见我，不顾雨迎了几步，把我提起来，应该是发现我走路很不对劲，便仔细瞧我的后腿。那里无力地耷拉着，腿骨呈现一个不自然的弯折。
他把我抱进怀里，小心触摸那只后腿，我疼得身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但没有叫出声，只把头拱进他的怀里伏着不动。
“怎么受伤了？”他焦急地低声说道，冰凉的雨中，我感到小男孩身体透过湿掉的衣服散出的温度，有生命的温度，可以延续的温度。
他抱着我往院子外跑，雨点落在脸上的感觉，痒痒的，凉凉的，像蝴蝶翅膀轻轻贴着脸颊扇动。他把我送到宠物医院看了诊，果然是骨折。医生矫正了骨型，打上石膏，配了不少药粉，又交待了小男孩几点注意事项。
我一直安静地趴在医生的桌子上看着小男孩忙来忙去，只把尾巴左右细小地甩动着。
他走过来弯着身看着我，那真是是双神奇的眼睛，虽然头顶上是天花板，但他眼中反射的依然是天空，明亮、纯净、温暖。
这个画面在我的脑子里一直停留，许多年后一想到小男孩，我都会记得这个时刻。在稍微有点儿凉意的雨天的午后，这个男孩纯真得与世无争。
他凑到我竖起的耳朵跟前轻声说了句话，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世界。
我长长的尾巴卷曲在腿边，漆黑的毛色第一次狼狈到脏兮兮的显出些灰，听到那句话，我竖着耳朵轻轻抖了几抖。
他说：“阿绿，跟我回家吧。”
七、
在抱我回家的路上，小男孩絮絮叨叨地对我说：“阿绿，你可不要难过，古人称黑猫为玄猫， 那可是所有颜色的猫中灵力最厉害的呢！ 所有的鬼看见你都要绕路的。什么黑猫不吉利的说法真是奇怪，中国这边说的可是黑猫镇宅！”
我安静地伏在他的臂弯中，尾巴卷在腿边轻轻磨蹭小男孩的手腕，伸出粉嫩的舌头一下下舔着他的的掌心，眼神一派淡然。
这种程度的安慰虽然很傻，但却有效。
八、
到家后他给我洗了一下澡，毛色终于又恢复光亮，然后他做了几条鱼给我吃。
我舔舔两只柔软的肉爪，跳到小男孩的身上，蜷在他的腿上听他给我讲故事。
他总爱跟我念故事听，并且坚信我一定可以听懂。
“阿绿，你知道什么叫驯养么？”他拿出一本《小王子》开始念，“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小男孩对着我笑起来，露出了两颗白白的虎牙：“阿绿，以前，你只是和千万只别的猫一样的一只猫，我也只是和别的小男孩一样的小男孩。但是，现在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于是你现在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我也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还是安静地蜷着，仰起头，无声无息的，只是凝望着他。
驯养么？嗯，你是我选中很久的铲屎官呢。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谨戒，而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让我快乐。
这和我闻到猫薄荷时的感觉一样诶。
当我还是一只野猫时，真是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蜷在一个人的腿上。
我热爱自由，不愿被束缚，永远扬着高傲的头颅，躲藏在黑夜之中，对一切清晰了然，仿佛是可以融入黑夜的精灵，不被注意，就不会有伤害，如果想逃，便无影无踪。带着泰然处之的懒散感，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然而那和闻见猫薄荷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虽然我很自由。
每当我看见天空，就会想到小男孩的眼睛，那是从心底升起的最原始的舒适与心安，那是心灵的宁静与归处。
每个人都在失去的同时得到。和猫薄荷作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单身汉可以自由自在，可以流连花丛，可以无所顾忌，可以随心所欲，他是快乐的。然而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婚姻，婚姻将他套牢，他多了责任，多了承担，多了顾虑，多了苦难，少了自由。然而单身汉永远不会明白拥有一个家庭的幸福与满足，那心灵的归处才是真正的幸福。
一个女人可以选择不要孩子，那样她会少了许多麻烦，减少许多开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生儿育女的痛苦、责任、焦虑种种都可以没有，但她就永远体会不到身为一个母亲的幸福，永远感受不到亲眼看着儿女从牙牙学语到独立担当的幸福，永远了解不到儿孙满堂的幸福了。
我们失去了我们不想失去的一些，得到了我们想得到的一些。只有你自己来衡量，才能知道所作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没有被驯养前的我，是自由的，是快乐的，但也是空虚的。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忠犬八公的故事》里那最难被驯服的秋田犬最后还是会去完成它不屑做然而主人却一直希望他做的捡球游戏。它的主人是幸福的，而八公能遇见一个让自己宁愿放弃自由也要永远追随的主人也是幸福的。
小男孩用手指挠挠我的下巴，我无意识地蹭了蹭碰触自己的那只手，伸出长长的尾巴卷住他的手腕，整个感官只剩下他指尖碰到我下巴的触觉。
九、
忽然间我感到窗外有什么视线在注视着我，抬起头来看了那边一眼，是一只猫正眼含讥诮地看着我，用那种冷冷的，极为不屑的神情来表达它对我的不满。
我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但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蜷在男孩的腿上，轻轻舔着他的手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