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彬燕
干燥的北风掠过树梢,卷起柏油路面的细碎沙砾,打在褪色的长椅铁扶手上沙沙作响。湖面已开始出现快解冻的裂纹,三月的北京依旧是冷。
三月我已经哭了好几场,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把车停在公园马路边,额头抵着方向盘抽噎。
或选择黑乎乎地库,除了偶尔的车辆漫向出口的斜坡裹着灰尘发出回响的鸣笛外,其余时间车库都是静寂的。
哭到太阳穴突突跳疼,我才掏出准备好的纸巾擤了把鼻子,抹干面部的泪痕,当情绪得到缓冲过渡之后,我才抓着楼梯扶手迈着沉重步子进回家的门。
母亲坐阳台茶桌刷各种配喜特效视频,一连串尖锐的音效在我的耳边反复摩擦。我走过去,把她音量调小了点。天亮得早,不到六点她就起床刷手机,影响我和孩子睡眠。
为了不让她发觉我哭过的迹象,我先去水龙头前洗把脸,时常在手心捧水时对镜子发呆。把所有异同的情绪藏起来,做个深呼吸,转向阳台告诉她要去医院放疗,准备出门。
开始的头几天,出门前对母亲从头到尾都要亲力亲为,气温与云南不同,怕她脑袋冷,得让她戴上帽子,秋衣外再加件羽绒服,若不注意提醒,她可能袜子也忘穿就把鞋子套上了。
医院就在隔壁,很多人为了便捷把小区和隔壁的围栏卸矮,再垫几块砖头,踩上去一脚跨过栏杆。我先跨越,再转身拉母亲一把。
下楼到医院放疗科走路也就五分钟而已。
患者、车辆、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住院楼和门诊楼之间穿梭。绿化花木包围的小凉亭,玉兰先开,打破春天缓慢的节奏,在春寒料峭的早晨花瓣像正要吹响的唢呐。日子的更迭与递进里,必经之路上,前段时间不起眼光秃秃枝干的原来是樱花,等发现时它突然开得摇摇晃晃,五分钟的路程把优美都铺在脚下。
医生根据患者情况制定专属时间表,按时到院即可高效治疗,省去了漫长等待的焦虑。医护团队更是将人文关怀融入每个细节,从主任医师到护士团队,每个人都用春风化雨般的耐心对待患者。有位病友感慨,第一次遇到这样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的科室,而我也真切感受到这份医者仁心。曾经对癌症治疗的恐惧与抵触,在这充满温度的治疗过程中渐渐消融。
诊室门外的长椅上,母亲总安静地坐着,看我们嘴唇开合却听不见那些沉重的字眼。医护人员默契地藏起了所有带有"癌"字的标识,母亲耳聋,不识字,这个特征在整个治疗过程都可以悄声隐瞒。
家属等待放疗间互聊几句,肺不好的,肠不好的,喉不好的、子宫不好的,各种……只要是人身上的器官乃至包裹我们浑身的那层皮,都可能会患癌。
消毒水气味在空间浮沉,候诊区椅子上,六十到九十岁的面孔按化疗周期轮转。
病友打量我们:"陪老太太来的?"我点头。
又问:“哪儿人?”
“云南人”我边说边脱掉外套,出门又冷进屋又热。
云南这个地方总引来那句"好地方呀"。大家羡慕我出生在最宜居的地方。
电梯口遇见老干部模样的老人,他灰呢大衣沾着放疗科特有的疲惫。
“哪不好?”我问。
“肺不好。"他褶皱的眼皮下藏着半世纪烟云,接着说:“之前烟瘾太大,不过还好没转移,来复查。”
“现在还抽吗”
“不敢,戒了,偶尔也会想烟,但得克制。”
人都是这样,各种损害健康的陋习家人怎么苦口婆心劝说都不听,身边的案例在他们心里起不到任何警示。我半玩笑说了句:“人到一定时候也是要活命。”
他浓密修长的眉毛微微颤动,眯起眼睛笑着抬手抹了把脸:"你说得对,是得要活命。
电梯开合间,九十二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七十岁的儿子推着他来治疗,轱辘声里隐喻着未说破的续命真相。
沙尘正在长城外集结,等那场粗粝的北风撕开城墙,洗蓝的天空会像初生婴儿的瞳孔般清澈。
母亲床头放把康乃馨,用它来作为她七十岁的祝福,同时希望它能发挥净化她病根的磁场。
每天起床我会从她的面色眼神观察状态判断痛苦程度。尽量让她散步三四千步。
北京人间四月天的美她透彻感受得到。
有时疼得恨不能跪在地上,甚至说要放弃治疗,她在洗手间和阳台躲着抹眼泪。
她睡的床工整干净,我就凌乱得多,她会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折叠整齐摆好,只是每次找衣服又被我翻乱。
白天她不会久躺,刷会儿手机,剥会儿豆子,扫会儿地,也会响亮的嗓门聊天。
放疗科排她前面七十八岁老太太是食道癌,母亲是肠癌,每次结束回家都会互相她握手告别,转身后还要回头微笑以示祝福。 老太太穿鞋的时候母亲也会搀扶她一下。
去肿瘤科,你会发现健康的重要性。去福利院,你会发现健全幸福宝贵。相同境遇的共情,对生命彼此祝福的凝望。
有对赤峰来的夫妻,丈夫特贴心,推着妻子,给她梳头发,擦额头的汗,握着对方手。母亲看了都说这丈夫对妻子是真好,我们都羡慕。
也有些老人羡慕她,说你家老太太状态很佳。
一个当地患者未交医保,连最低新农合也未参与。
我问:“那你得实打实自费很大的支出。”那人说:“全自费。”我说:“你为啥没交呢?”
回答:“谁知道会生病呢,没想到不是。”
看见各类筹,尤其是疾病患者,很多人我仔细看,连最基本的农合都不愿意。
很多人的观点是,交了用不上。生活本来就是未雨绸缪居安思危。
与母亲的日子,大部分是她在说我在听,时不时点听回应一下。
大部分是说过去的生活,几个生产队共用一沟水。有人要用我家稻田的水源,会前来商量。
也说集体时代公分的事,布票、粮票等。
天上地下,村庄城镇,招惹她的,吵过架的。
斯大林、列宁以及同一个时代的。
一个话题理出来说个千百遍不嫌啰嗦。
“妈,看这海棠开得多好。"我将花枝往她耳边拢了拢。
母亲仰头望着簌簌落花:"到底是首都,连花都开得这么气派。"她指尖轻触新绽的桃花,"上个月你说四月北京最美,果真不假。"
我们踩着丁香花影慢慢走,她忽然握紧我的手:"人躺病床上,看见亲人或朋友,无论心情或疼痛都会有所减轻。”
与五岁就耳朵失聪的母亲讲话时,每一声都像在暴风雪中投掷石子,声带撕裂般的呼喊恨不得撞碎她耳蜗,却依旧无法完整的把沟通的数据传输给她。她时常像被命运掐住喉咙般的极端、激烈地与周边人较劲。我们时常会无力得筋颤。争吵时,我们都只会把断断续续的回应卡在嘴边。
多年前尝试过与她争吵,家里几个孩子里数我最能吵。最后我都败阵下来,母亲嘴里像含着独门暗器,张口直击你的命门。
食欲越来越少,放疗的副作用升级。
给她按摩了会儿,告诉她放疗结束就送她回云南。
我和她说:“妈妈,实在太疼你就骂人吧,骂那些想骂的人,讨厌的人,使劲的骂。”
闲聊间,和她说:“妈妈,你是小丙拐最能干的妇女,别的同个时代的人无论干活和挣钱的思维都不如你。”
这个吹捧她的话题任何时候都能引发她的话匣子,她开始接过话茬,疼痛呻吟的表情展露出笑颜。继续引诱话题,从村子到她的兄弟姐妹。
她疼到跪在床上脑袋紧紧抵住折好的被子。
我说:“妈妈,你疼的话抱着我的腰吧,或者靠着我。”她不回答。
止痛药给上,虽然同样副大,但没别的办法。这治疗真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疼痛的绝望和痛苦,人在遭这病痛,怎么选择都煎熬。
止痛药吃下去二十来分钟,减轻了点痛苦,我摸着她干瘪的手背,和她说:“这是放疗的副作用到达峰值,再忍几天就好。”
进入更疼痛的阶段,甚至出现暴躁脾气。说一天比一天糟糕。关于这些大夫之前交代过,让我们要做好思想工作。
翻出老家婚宴吹奏歌舞的视屏,让她看见老家熟人一个个在视屏里,然后接着又聊起过去,聊起村庄的人与事,微缓解点。
我买了辆脚踩三轮车,想学城郊老人载老伴的模样,载着母亲去河边转转。说出来也不嫌丢人,开过十几万公里汽车的人,竟被这小小的三轮难住,车头总往一边歪,最后只敢在空荡处骑上两百米,又慌忙下来推着走。母亲也不坐车,就跟着我慢慢走。
晨光初现时她坐阳台蹙着眉,直到午后阳开始絮叨庄稼老家的模样,玉米该追肥了,水稻怎么防虫害,这些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话题,比止痛片更能抚慰病痛。
原定送她回版纳的日子,又改签退订,北京的四五月天确实比版纳的烈日温柔,每天换不同公园散步。
晨起备餐的流程已刻进生物钟,到点就睡不着,送完女儿折返厨房,切配三色时蔬,文火煨着滋补汤,果盘里码着当季樱桃和小番茄。带她做操,她嘴上说着瞎折腾,手臂却跟着节拍慢慢舒展。
疼痛像捉摸不定的潮汐,她总说"越来越糟",可分明能多走半圈公园广场,午睡多眯一刻钟,却不承认有所好转。
生气时我忙我的她刷她的视频,我照旧递温水、配药盒、端来温到恰好的营养糊,井然有序的步骤日复一日。
四月底,我动身去西双版纳接父亲。母亲刚结束放疗半个月需要静养,想着家里多个人,情绪能转移,有人陪她说话,她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可命运的獠牙比预想中更锋利。父亲抵京第五天,CT报告单上的阴影吞噬了所有计划。医生指尖敲着片子,像在宣判一场无声的倒计时。春末的杨絮粘在诊室玻璃上,恍惚间竟像极了几天前接他时版纳机场的凤凰花。
父亲确诊肺癌不可逆的晚期,像枚生锈的钉子,把我2024年的四十岁,永远钉在了北京梧桐手掌的绿焰里,把春末锻打成永不愈合的钝伤。
我关上房门,疲惫的身体仿佛被折成对半,双手蒙住脸,喑哑得忘记了喊痛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