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能忘的人。5岁之前,模糊的记忆里,只有外公的身影,找不到其他任何的人。在那片如同晃动着的光影的记忆里,宅院门前外公为我种下的葡萄藤前,他用满是青筋的枯手划过我的头顶和葡萄藤上刚刚展开的一搓毛茸茸的嫩葡萄叶比划着。“嗯,又长高了点。”他眼里堆满的微笑,焕发着慈爱的光一点一点轻轻落在我的眼睛里。连同那根不高的葡萄藤,很多年后在我的记忆里都成了温暖人心的图腾。
宅院的后山上,有一口水塘,水塘过去不到一米远,有一块不大的红土地。外公把锄头扛在肩头,慢慢地跟在我的身后。我蹲在地头边的青石上玩茅草根的时候,外公已经挖出了一串凉薯。他拍拍凉薯上的红泥,三两下剥了皮。卷曲的凉薯皮像白色的花瓣一样开落在红色的土壤上。外公递过来的凉薯水灵灵的。那晶亮的乳白在他手里闪闪发光。咬一口,甜甜的汁液在舌尖蠕动,我就这样开始爱上了凉薯的味道,甘甜,清透,带着泥土的芬芳。后来,在每年秋天开始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吃凉薯,借着那股甘甜,清透,聊以慰藉那曾经被凉薯宠溺过的心。
5岁那年,外公把祁东老家的老宅卖了,跟着搬家的大货车,我们来到了爸爸工作的马田煤矿。从卖老宅的那刻起,外公就将自己的晚年寄托在那片他不曾去过的,而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却永远都没有离开过的土地上。外公是个做事勤快,话也不多的老人。他跟着妈妈一起去井口锤过裸石,手磨出血泡了,脸上被飞起的碎石划出血口子了,他从来都是默不出声,低着头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外公年轻的时候,是酒厂的工人。在外公的建议下,爸爸妈妈做起了烤酒的生意。那时候,自来水还没有通到每家每户。而烤酒,最需要的就是水。我家的后山山底,有个水池,每天放水的时间就集中在傍晚一两个小时里。记得有一次,外公为了多挑几担水,步子急了,脚底一滑,人就从半山腰上带着扁担和大木桶一起滚了下来。磨破的膝盖上鲜红的肉露了出来,剧烈的刺痛,化成点点的泪从他的眼角溢出。但他拍拍身上的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去接了一担水。上坡的时候,他的脚步明显吃力了许多。那年,外公年近70。邻居杨伯伯告诉妈妈外公摔跤的事时,外公已经睡下了。我和妈妈立在床边看着他血红的膝盖都哭了,外公憨憨地笑笑说“没事,没事。”我摸着他的小腿,希望能减轻他的疼痛。借着微亮的灯光,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外公的脚掌。因为烤酒,脚掌长期被水泡着,他的脚趾都脱了皮,看得到鲜红的肉。我不知道那样会不会疼,但即便是那时不谙世事的我也有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感觉。
外公的床头放着一个大纸箱,妈妈买回来好吃的,都会先放一份在外公的纸箱里。四个孩子的家庭,吃零食的速度永远都是惊人的。孩子们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都会巴望着外公的箱子。外公会偷偷地把他的那份分给我们,而我永远会被外公拉到一边,分到最多的一份。外公床头的纸箱是那时最珍贵的百宝箱,从那里拿出来的,有糯香的香蕉,香甜的苹果,各种瓜子果仁等等。而外公烤的红薯是可能到下辈子也还会记得的味道。那种特有的烤红薯香,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的嗅觉再也没有捕捉到过。那时候,有红薯的时候多半是很冷的日子。中午放学回来,我们总感觉又冷又饿,外公递过来的红薯,还带着热气。用灶火慢慢煨出的红薯,外皮微微皱起,拨开外皮,里面焦糖红的肉和皮恰到好处地分离开来,咬上一口,焦甜细糯,红薯香从口腔顺着鼻子溢了出来。看着我们陶醉的吃相,外公的慈祥从眼里一直蔓延到眼角的皱纹里。
七岁之前,都是外公陪我睡觉的。胆小的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外公有支气管炎,大人们担心传染,让我睡在外公的脚头。熄了灯,我细心地听外公的呼吸,他的呼吸逐渐深沉平稳了,我就偷偷地,一点一点地从被窝里往外公那头爬,每挪一步,停下来侦查一会,再挪……我满心欢喜地钻出小脑袋,外公的手已经落在了我的头顶,他笑笑安慰我“睡吧,不用怕。”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却又睡在了外公的脚头。外公每天凌晨2点多就会起来煮酒,半夜里起来,只要摸不到外公,我就会害怕,摸黑走到屋后的煮酒房。火红的火花在灶头前窜动,外公坐在矮板凳上,静静注视着灶膛里的火候。谙熟的烤酒师都是知道的,精准的火候是出酒酒品的关键。听到我来,外公把我抱在腿上,拍着背哄我睡觉。远处响起了第一声鸡的啼叫,“喔喔喔……”外公说那是它们在叫我的名字。于是外公用喔喔喔的发音开心地唤着我的名字。他眼里的慈祥又蔓延到了眼角的皱纹里。我坐在外公的腿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手指捏着他手肘上打皱的老皮。一松一捏,一松一捏,那种幸福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外公去世的那个晚上,我就睡在隔了一堵墙的床上,听到妈妈的哭声,我知道外公去世了。我躺在床上哭湿了枕头,我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那年我9岁。后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外公依然躺在他从前睡过的老床上,然后半坐了身子朝我微笑,他眼角的皱纹里依然蔓延着他眼里的慈祥。反复的,一个梦,我做了很多年。每次关于外公的梦,场景永远是在从前的老屋里,而现在的老屋也像外公一样长眠在它脚下的土地里。不知道,在你的心里,是否也住着这样一位老人,他们虽然平凡,但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们的孩子,然后自己默默地老去,留下拱起的一个叫做墓的土坡,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有墓碑上,隐约还有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