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纯白的,昨天的雪下了一整晚。
淳美拉开暗红色的的窗帘,把窗子打开,冰凉但湿润的冷气一下子钻进来。“嗬”她轻轻打了个冷战,“真是漂亮呢!”呼出的白气转了个流畅的弯,旋即消失在白色里。
“泽也今天会路过便利店的吧,”淳美回过头来。
“需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三明治和矿泉水。”小虎牙露出来,冲我调皮的笑着。
“又不去学校了吗,真拿你没办法。”这话是真心的,我总是对淳美很头痛。
对街的西点屋又推出了新的三明治,鳗鱼玉米粒还是蟹肉蛋黄酱来着,回来的路上一路上我都在纠结。然而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蔬菜沙拉。
一年前我和淳美成为了室友,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我们都很吃惊,看到我胡子拉碴,淳美愣了五秒钟,“中介告诉我住在这里的是平田小姐。”她拿着手里的纸确认,浓浓的鹿儿岛口音毫不掩饰。
我并不善言辞,只是蹦出一句“我以为中介公司告诉我的是男生。”
尽管无奈,但淳美还是将就了下来。
“你好,我是淳美尤里,从鹿儿岛来。”淳美收拾完行李,拿给我一条酒心巧克力。
“谢谢,我叫平田泽也,东京人。”
“平田先生也是东京大学的学生?学的什么专业?“
“平面设计,叫我泽也就可以。’’
‘’很厉害的专业啊,我是美术生,在读一年级,不过我更喜欢摄影课。’’淳美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天,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时候还能看见淳美慢吞吞的把她那个巨大的箱子往里屋拖。
和淳美慢慢熟了起来,虽然我的话还是不多。淳美没有课或者不想上课的时候常常会拜托我带东西回来吃,我只好在习惯跟女生合租之后接着习惯每天跑趟在我看来只有小女生才会去的西点店。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找钥匙准备开门,手上提着的三明治散发着黄瓜和奶酪的清甜,然而我没听到淳美炭笔发出的沙沙沙。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常常在我还没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淳美讲电话或者是用炭笔涂涂抹抹的欢快声响。
今天这些都没有。我突然不想打开门。
我在门口坐了一夜,中间睡着了五次,又都被撞到拐角的疼痛感弄醒。期间做了梦,梦见淳美突然从里面开了门,我由于惯性倒在地板上,淳美笑嘻嘻的拿走我手上的三明治,“泽也先生谢谢你哦”。
没等我从地上起身,梦就醒了,又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快五点的时候我决定进屋,钥匙转了三圈,推开门看到所有家具都在他们该在的位置,还能想象到淳美收拾东西时莽莽撞撞的磕到他们的样子。哦我刚刚忘了说,所有家具都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不见的是淳美和她的行李箱以及行李箱里该有的东西。
我试着让自己认为这只是做的一场梦(也的确像一场梦),而用了一半的女士香皂,地上没扫干净的橡皮屑,上周不小心打翻颜料留在墙壁上的痕迹,甚至是现在我手中冷掉的已经变硬了的三明治,都在提醒着我就算是梦,现在也该醒了。
淳美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她。
淳美有时候就像个小学生,开心的时候嘴巴能笑到耳根,难过的时候又能哭到房东都头痛。樱花开的时候会强拉着我去屋外写生,说是写生,画到一半就常常跑走拿着相机到处乱拍,常常能看到她镜头下一些奇奇怪怪的照片,比如脸上粘了果酱的老婆婆,专注于吃草的小狗,比如右下角有尖尖房顶的没有云朵的蓝天,在收割机里睡着了的年轻小伙子,以及头发蓬乱还故作淡定在画画的我。我沮丧的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怪异的天赋,就像无论多么认真的去观察我的生活,我拍出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归为大众那一类。而淳美随手按下快门所得的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
今年樱花开的时候,我们去山坡上写生,淳美坐在我的斜前方,像以前一样,画到一半就拿起了相机,对着一只拼命往山坡上跑的绵羊一阵猛拍。我慢慢调着草地的颜色,突然听不到相机的咔嚓声,抬头看见背对着我的淳美呆呆的望着远处的绵羊,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冲我咧嘴笑了一下,“我就好像那只笨羊对吧,泽也先生。”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只羊已经放弃了,又回到了山下的羊群里。
“我可能要回到鹿儿岛去结婚了呢”淳美背对着我轻轻说
“结 婚 ?”我诧异
“鹿儿岛也有个不幸的年轻人像我一样被父母私自定了娃娃亲呢”应该在皱眉,“唉。”叹息也是轻轻的。“希望是个有趣的人啊,要是和泽也先生一样呆就糟糕了呢嘻嘻”
“呃……” 我还依然错愕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等着风呼啸着吹来填补对话的空白。
后来便没再问起。
我把被留下的,一切与淳美有关的东西都收进一个箱子里,“其实我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受。”我安慰自己,“走就走吧,再找一个室友分担房费也可以的。”
来日本的留学生很多,寻找室友的信息贴出没多久,淳美以前的房间就搬进了新的主人。来的人住的时间大都不长,且常伴恶癖,也因此发生过许多不愉快。后来便索性不再寻求室友,好在与人合办的工作室已正式投入运营,有了固定收入,房费我一个人也可以负担得起。我还是时常能想起淳美,如果是回了鹿儿岛结婚,算算时间应该也有了小孩子。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也听到过她偶尔说起家里的事,只是当时心思都在设计课作业上,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印象中曾经提起家里父亲患病,都靠母亲一人支撑着,两个姐姐都被早早嫁了出去,唯独她这个小女儿一直受宠,学业供到了现在。想是家里到了实在为难的地步,才迫不得已回去了吧。遗憾的情绪里有一半是为了淳美的才华,一半是为了自己很难再见到她。也许后者占比会更多些。
找了一个天气还不错的日子重新收拾房子,大箱子还在我的床下,把以前淳美留下的东西又重新拿出来,甚至买了很多被带走的相似品放到了曾经的地方。看着几乎要被我复原的房间,我安慰自己这样至少可以显得不是很孤单。
工作室已经步入正轨,设计工作也越来越游刃有余。我把一直住着的房子彻底买了下来,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懒得另觅住处,另一半是期待着有一天淳美会回来。后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占比也许更多些。工作室的规模在逐渐扩大,偶尔被派走外出考察。跑过很多地方,也到过鹿儿岛,趁着出差最后一晚的空闲,在街上的酒屋喝了些鹿儿岛的清酒,没有特意寻找淳美,便匆匆回了东京。
对街的西点屋去年换了面包师傅,一样的手艺但味道还是差了点,不过我还是习惯了时不时带回一个三明治,即使回去也不一定吃。淳美对于我一成不变的蔬菜三明治从来不抱怨,我也理所当然的认为着这是她喜欢的口味。直到她走后我又去买了蔬菜三明治,尝过之后觉得味道实在是寡淡,说不上难吃,但也的确不是喜欢的程度。虽然比淳美年龄更长,却总觉得自己过于呆板,不如淳美更有生活的灵气,现在想来果然,大多都是淳美体贴的包容着我的愚钝。
樱花开了,我又去了常常写生的山坡,背着画板还有相机。还是有风,还是有羊群,还是偶尔会有一两只冲动的绵羊拼命往山坡上奔跑,还是很难到达山顶,不得不回归羊群。
“泽也先生你还是一点没变啊”眼前的人肆无忌惮的笑着,嘴巴咧到了耳根,小虎牙露在外面,明眸皓齿。
淳美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出神的看着远处羊群的时候他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是的是突然出现的这点决没有错。
“淳、淳美……”因为工作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我也早已适应了与人交谈时应该有的笑颜妙语,可对于这样的突发情况实在是没有准备好。也许是因为面对的人是淳美。
好在有呼啸的风再一次吹来填补了语言的空白。
“觉得很抱歉,走的时候没有和泽也先生打招呼。”坐在山坡上,沉默了一会儿后淳美先开口。“不过好在又碰到你了。”说完转过头来笑嘻嘻的看着我。
“是回鹿儿岛了吗?”
“嗯,见到了要结婚的丈夫,是很好的人,很会逗我笑。”其实我也可以。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么?” 你过得好么
“年初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之后我们决定搬到东京来,丈夫有朋友在银座附近开了一件事务所,邀他合办,我们就在那地方买了房子。”知道你也在东京我真高兴。“泽也先生呢?”
“我把以前的房子买下来了,现在还住在那里,过得还算可以。”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一个人还能差到哪里。
“真高兴你过的不错泽也先生,非常感谢那段日子你对我的照顾。”很遗憾只能照顾这么短的时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如果母亲那时候没有打电话来告诉我父亲突然病重,也许我就爱上你了嘻嘻”
呼—— 有风吹过。
“你一直都安静的陪着我,画画的时候是,拍照的时候是,吃饭的时候是,看电视的时候也是,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我习惯了这种抬头就能看到你的安定感。母亲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有过犹豫,可是我还是回去了,因为我需要结婚。”
呼——
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淳美,其实我始终都不了解她。她比我想象的更坚忍,也更独立。我忽然有些释怀,其实我们更像两只需要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爱情来了又去了,就像这呼啸的风,它吹来的时候你没有防备,意识到了就走远了。错过就错过吧,好在即使没有我,淳美也已经生活在春天了。
“所以谢谢你喔泽也先生,能够遇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
我目送着淳美往山下走去,突然她转过身向我用力地挥手,身子由于惯性也摇动着,“再见——————”声音很清晰,因为在笑嘴角又咧到了耳根。
再见,我也朝她用力挥手。
呼—— 有风吹过,过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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