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纳克往事其四】金肤女

阅读须知:

【这个故事的景设置在一个我虚构的印度,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卡纳克在埃及,我选择其作为题目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读起来很顺口】

【大量印度神话隐喻】

【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每篇基本都有独立的灵感来源,那位在本篇没怎么出场的灵魂人物的外貌原型是印度影星Akshay Kumar青年时的一张硬照】

【警告:本质上是同性文学】


卡纳克往事其四·金肤女

  这里原本是很大的一片空地,边缘一直延伸到路边。定时修建的草地长成草毡,与铺在其中的石板齐高,石板从路边铺到庙前的台阶下,被成千上万信徒的足底磨得光滑,如同雨季来临前阴暗的天空,又像被打湿的草纸,永远都晾不干。这里原本整齐开阔。

  但是数年前爆发了大起义,大火的起源是这里,一切都从这里开始,就在这片草地上、这些石板上,神庙违背了它的职责,从它悲天悯人的高处一跃而下,举着火把和草叉冲入森林,在信徒眼里撞出一点启蒙的裂隙。但那时间很短暂。

  紧接着大起义被平定了,紧接着英国人对迈索尔的宗教流派进行了梳理,各有各的朝拜之所,都在城镇,在新开辟的林中广场上,将一切都搅在一起,又从混沌中生出全新之物的卡纳克被遗留在森林之中,英国人拿着封条站在外面,“不许进来,”他们说,企图隔绝的不知是混沌,还是那全新之物。

  但没人进来,神庙周围的农民们一无所踪,或者已经大起义中化为滋养森林的新土,或者正在迈索尔中部的密林中隐秘地穿行,稍远的信徒则接受了条理清晰泾渭分明的新的神庙的召唤,从善如流地修补了他们眼中的裂隙。

  这里如今荒木丛生,森林正慢慢啃食草地,粗壮的树根翻出泥土又钻入,留下粉碎的石板,枝叶的阴影犬牙交错,伸向中央高耸的神庙,时光还未把足够的泥土和种子带到高处的石缝中,因此神庙依然整洁干净,孤立无援,格格不入,它仰着头站在迈索尔的中心。台阶上缺少了成群的信徒,却因此显得更加空旷肃穆。

  仍然有人住在这里,都是世代侍奉卡纳克的祭司,“不许进来,”他们也站在门内一步处,对手持封条的英国人这么说。整个卡纳克都与大起义牵连,但大公和英国人已经带走了有理由带走的所有人,走入城镇的信徒毕竟还保有记忆,英国人不能任意处置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神职人员。

  “不许出来。”英国人收起封条,最后改口这样说。

  卡纳克的祭司被禁止走出丛林,有人为他们采购,却不能带出他们的只言片语。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难找。”年轻女人从森林里钻出来,一身树叶。

  坐在台阶上的年轻人站起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却没有慌张跑开,他很快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人,这是一个西方白人,蓝框的太阳镜别在头顶,映衬着她稻草金色的头发,她的眼睛是橄榄绿色,浓眉毛显得固执又大胆。

  “英国人?”年轻人问道,英语流利,尽管褪不去口音。

  女人挑了挑眉,但没开口就住在森林里的年轻人竟然会说英语发表评论,她的目光越过面前人,投向后方的神庙,神庙回她以风声。

  “它果然美丽,”她自言自语道,“正如你说的那样。”

  “谁?”年轻人捕捉到她话里的信息。

  “我的一个同学,印度人,他叫做Raur……”

  “不认识,这里没有人起英国名字。”

  “印度名字太长了,我总是记不住,”女孩儿很懊恼地卸下她的背包,在里面一阵翻找,“他是你们这里什么邦大公的儿子,谁都认识他。”

  她找出一张小心叠好的照片,把其中一个人指给他看,照片是某年的牛津毕业照,被指着的学生站在第二排中间,梳着文雅的侧分发型,肤色微黑,笑容忧郁。

  年轻人一时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故作冷漠地回答,“大公的儿子,大起义之前已经被谋杀了。”

  女人把黏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对年轻人的态度有点恼火,“我知道,报纸上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英国人放你过来?”比起她为什么来迈索尔,年轻人更关心她是怎么来的。

  “我舅舅是南方的总督,他找人送我到最近的城市,我本来向找个向导,但竟然没有人愿意带我到这里,我总算买到了张地图,早上出发,现在才找到。”

  “南方总督,”年轻人点点头,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点没准儿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变化,变得恭敬了些许,但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那您到这里干什么呢?”

  “看这座神庙,”女人回答,她的嗓门很大,声音怕是能传到神庙最深处,“我是学建筑的,Raur不止一次提到他家乡这座卡纳克神庙。”

  “那您挑了一个好时候,”年轻人冷冷打趣道,“这时候来正好没有人,但是可惜您再也看不到大祭司的舞蹈啦,这里的祭舞是闻名全邦的。”

  高处传来一声咳嗽,他们一齐抬头,看见神庙门口站着一位老朽的祭司,腰上裹着黄色的婆罗门束腰布,骨瘦嶙峋,脊背却挺得很直,他朝年轻人做了个手势,转身又进去了。

  “我父亲,”年轻人眼睛暗了一暗,“他不欢迎你。”

  女孩儿倒不在意,她耸了耸肩,“Raur三年前辍的学,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回印度,过了半年他给我寄来一封信,”她抖了抖包里翻出来的一本书,果然掉出来一封信,“他在信里邀请我在未来的‘某个适当的时候’到印度来看看这座神庙,因为‘有些事情的发生会最终将它从历史上夷平’,然后就是大暴乱了,他大概未卜先知。”

  但是年轻人的眼睛却因为这番话更加阴郁了,他无意识地四下踱步了一会儿,忽然向神庙一侧走去了。

  “您想看的话就自己随意看把,”但他没忘记在身后留下这样的话,“普拉格拉达公子说的对,卡纳克无论如何都会被夷平的。”

  女孩却跟在他后面走过去了,“拜托,没有人讲解我怎么能看懂你们那些壁画呢?你说无论如何是什么意思?你认识Raur对吗?我听舅舅说他就死在这座神庙里……”


  一般说来,神庙里的壁画都是有关于庙里所供奉的神明的故事,或者是经典的具现化,皈依的国王,奋战的英雄,复仇的王子,苦修的圣人,天降恩赐,善恶有报,等等等等,卡纳克亦不例外,但我们要说的是庙门上方一块不起眼位置的不起眼的画。

  在许多光华熠熠的神明的包围中,那里暗淡得就如一块阴影,最初用来绘画的颜料经历时光的腐蚀,只剩下难以辨认的暗褐色,仿佛一块血迹。

  “神迹。”它最初出现的时候大祭司这样对身后一脸惊疑的同僚说,“你我谁也不能说对此一无所知,留其所在吧。上主要我们记得。”

  被他抱在怀里的婴儿哭闹起来,他悉心去哄,那孩子有一双大眼睛,深深的肤色均匀细腻如同抹上了蜂蜜。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年轻人站在壁画下方,凝视着画上形容模糊的女战士的轮廓,一边向身后的外国女孩这样解释,“那时候这里的森林里还居住着一些达罗毗荼人,人数稀少的一支,但是个个性情暴烈,身强体壮。”

  “他们原本住在更加北边的地方,昼伏夜出,形如猛兽,但是英国人来了,他们不断砍伐树木,达罗毗荼人渐渐靠近我们的村庄,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战争不休,但我们人数更多,最终杀死了他们最后一个战士,夺回了整片森林。”

  “但有传说达罗毗荼人的祭司还在森林里活动,人们说她是个女人,肤色深沉,剃光头发,手持匕首,每当夜晚便潜入村庄杀害我们的婴儿,用他们的尸体做法,诅咒整个卡纳克地区。”

  “每天都有哭泣的妇女到庙里祈求长老们保护她们的孩子,有人说他在夜里掌灯,看见窗外有张金色的脸,于是农民们把这个达罗毗荼人称呼为‘金肤女’,人们点起火把,整夜整夜在丛林中扫荡,点燃最古老繁密的大树来驱赶她,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但始终没有人抓到她。”

  “对金肤女的恐惧持续了六个月,后来也慢慢平静下来,她到底掳走了,或者说到底有没有掳走过卡纳克的婴儿,谁也不知道,被烧毁的林子全部变成了小块田地,人们不再在夜里巡逻森林,但是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挂上油灯。”

  “不久后的一天清晨,有人发现神庙门口放着一个婴儿,刚出生不久,身上挂着用嘴咬断的脐带,雨季的清晨下了大雨,他被冲得很干净,但是奄奄一息。”

  “长老们召集村民,却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孩子,他们为他寻找产乳的农妇,那天夜里人们把他送回来,大呼小叫要长老们点灯,长老们于是把他抱到神像脚下的长明灯前,他是金色的。”

  “这孩子长着雅利安人的脸和达罗毗荼人的皮肤,长老们说他的母亲痛恨他,想要大雨杀死他,但上主保佑他,负责教授祭舞的长老,也就是我父亲,他主张留下他。”

  年轻人的声音愈来愈轻,仿佛只是在呢喃着熟悉经文,女孩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惊醒过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忍不住嗤笑出声,“不,那不是我。”

  “那是大祭司。不知道英国的报纸有没有告诉你,那是谋杀了大公之子,被英国人围捕了两年,被指为大起义领导人之一的,我们最后的大祭司。”


  老人的外表比实际上要显得老许多,在这种老态之中又奇妙地有着一种不可屈服的执拗,他端端正正坐在破旧的垫子上,面前摆着蕉叶。他的视力也许退化了,但他还是尽力眯着眼睛审查那一小堆豆子和木薯,以防里面有什么不符合他种姓和教派的食物。

  年轻人出现在门边,老人并没有马上呼喊他,他继续他的检查,大约过了一刻钟,这才抬起头来,严厉地呼喊他的儿子,“达利。”

  年轻人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走进来,但你要是蹲下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此刻他眼底充满的只有冷酷的仇恨和强按的愤怒。

  “你如何安置那不速之客?”

  “我让她居住在最远的一间木棚中,那里原先是看牛人守夜的地方。”

  老婆罗门点了点头,“不可令她夜里进入神庙,不可令她触碰神像,不可令她以异族语言对上主祈祷。”

  名叫达利的祭司之子郑重点头,老婆罗门开始进食,依照教义,进食不可多言,但达利未经请示不能径自离开,他只能垂首等待着,直到父亲进食完毕,行完全套的顶礼膜拜,这才开口:“您还有什么吩咐?”

  “等她离开后,就将木棚拆除,用那木料去修缮北侧的祭台。”他的肺也许十分虚弱,每一句话的间隔都要歇息片刻,而达利只能耐心地听着。

“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衰老的父亲伸出一只干枯的指头,似乎有一瞬间从婆罗门沉重繁琐的躯壳里脱离出来,“但是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变成英国人的了,你想离开卡纳克。”

  达利沉默不语。

  老婆罗门以他父亲的威压逼视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不知道是发火还是置之不理更符合关于父亲行为的教义,也许是缺乏行动的精力,他最终选择了蔑视。

他闭上眼睛坐回垫子:“我曾尽力保护你远离污秽,却不想使你走上了错误的路。”

  达利向他行礼,走出神庙,站在长长的阶梯顶端,他回头望住神庙上空亘古不变的漆黑的夜空,眼里映出夜空中半个淡黄色模糊晦暗的月亮,仇恨的火花在他眼睛里闪烁,如同月边的寒星。


  达利年幼的时候总是被父亲逼迫着阅读那些佶屈聱牙的梵文经典,但父亲只在清晨和睡前有时间监督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可以自由地在卡纳克附近玩耍。

  他向庙里其他的年轻婆罗门抱怨,对方一脸惊讶,“你原来不曾当你父亲的学生,”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总之,你应当常常想到上主的训诫,上主教导我们知足。”

  但是为什么而知足呢?达利百思不得其解,他尝试着去询问他的父亲,父亲身周总萦绕着令他不敢开口的某种氛围,他鼓起勇气告诉父亲有人劝他知足,父亲心不在焉地抚摸他的头,称赞他:“知足是非常智慧的论题。”

  “可是我如何才能做到知足?”

  “不要再有这许多问题就是知足。”

  但他有大量无所事事的时间去思索这些问题,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语焉不详的问题变成不可理解的迷雾,朦胧的世界在孩童眼中暗淡又枯燥,连美味的奶油和滑稽的青蛙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忍不住跑向凡间,去询问周围村庄里的农民。

  独臂哈拉萨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自愿为神庙挑水,直到不久前忽然扔下了他的扁担,再也不到神庙里来了,“他已经太老啦,”父亲曾经告诉达利,“他没有精力了,上主乐见他休息。”

  此刻他坐在村庄边界的树桩上,怀里抱着烟筒,一双眼睛矍铄精神,看起来绝非“没有精力”,他看见没精打采的达利,冲他招招手。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他问,很仔细地端详孩子的脸,“他们做了什么?”

  达利于是把他所有的疑问都告诉了老人,“好像我本来会比现在还要难过,可是会有比每天背诵无聊的经文然后独自待上一天更加难过的事情吗?如果不知道什么事更加难过的事,我怎么知足呢?”

  他忽然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法,孩子因为准确描述了自己的想法而兴奋,一下子反而不那么在意问题的答案了。但是老人把烟筒重重放下,双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胡子都几乎因为气愤而炸起。

  “他们不告诉你是不是?哼!这帮玷污圣地的蠢物,这帮老顽固,”他扶着达利的肩膀,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想知道你父亲一天其他时候在做什么吗?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每天无所事事吗?”

  达利感觉有点害怕,他想知道吗?他隐约感觉到他追求的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连这问题他都不过刚刚发现,他直觉愤怒的哈拉萨将要说出口的话语会让他更加难过,更不要说他本来就有点恐惧这个独臂的老头。

  达利努力挣脱老人的手,向后退去。

  “你怕了?”老人也许本想站起来,但最终又坐下了,“那你回去吧,上主作证,这些事如今告诉你没固然有好处,但将来你自己发现时,只怕害处更大。”

  达利跑掉了。


  年轻的英国女人从低矮的木棚中走出来,松垮地穿着一件衬衫,她如此年轻,如此毫无顾忌,在古老的异国他乡冒险,脑海里除了好奇与疑惑全无其他思绪干扰。

  达利在远处看着她。

  “今天要带我看些什么呢?”女孩儿伸着懒腰冲他微笑,“Raur告诉我附近有些古老帝国的遗迹。”

  达利的目光从她露出的一小截腰部皮肤上移,来到她的脸上,住在神庙里的人昨夜没有休息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一个安稳的睡眠了,但女孩儿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显然休息得再好不过。

  “……你爱他吗?”他忽然这样问。

  女孩儿呆愣了一会儿,最终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

  但达利所要的答案不在她的语言里,他从她眼睫的眨动、指尖的颤动和忽然藏匿的目光中看到了一切。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们总是爱他。”

  年轻人转身朝林中走去,他上身穿着一件久晒发黄的白色英式衬衫,下半身却裹着传统的黄色缠腰布,他走路时身体略微前倾,仿佛是下半身的传统拖拽着上半身的现代,使他困囿于某种泥沼,某种割裂的思绪。

  “Raur曾经告诉我说他不相信他自己的宗教。”他们并肩走在树林里,藤蔓丛生,人所开辟的小径隐秘难寻,潮湿的寄生植物附着在树枝下部,水珠在上面闪着微绿的光,但是有一丛又一丛旺盛的九重葛从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中生长出来,拦腰遮蔽小径,承接着高处漏下的一束束阳光,变成一蓬蓬紫红色的光团。

  “他这么和你说的?”达利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冷笑着,“也许是这样。普拉格拉达大公本人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但我小时候很少看见他们来神庙。”

  “他说,社群的宗教降低了人们自我认知的能力,数不尽的教条和经典减少了人们选择的空间,人们无法作为独立的人思索,最终是群体的习惯界定个体,而非个体的特征塑造群体。”

  “你不必对我说,能听懂他高论的人不在这里。”

  达利住了脚步,他们置身于一片九重葛的海洋中,这里散落的巨大的条石碎片阻碍了大树的生长,落到地面的日光比林子里要明亮灼热得多,此等福祉将灌木们紫红色的花叶炙烤得更加热烈,干燥的叶片表面呈现出一种粉末般的质地,好像就要爆裂成深浅不一的色彩的雾。

  这里是卡纳克诞生之时,此地的王城。而今王城变成废墟,卡纳克依然存在,在它自下而上凝聚的信仰之塔的底部,会不会也有一段紫红色的枝叶,在重负之下摇摇欲坠呢?

  “你不喜欢他嘛?”女孩子终于发现蹊跷,“他回来以后改变想法了吗?”

  “你应该比我更不喜欢他,”达利意有所指,“他还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我们的宗教?”

  “就这些,差不多的话,我不常和他谈论这些,如果他反对这些,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你们的神庙中?他是不是因此得罪了你们的祭司?所以他杀了他?”

  年轻女人不愿多谈又不断追问的语气里有深深压抑的悲伤和愤怒,对此达利再熟悉不过,但他没有点破,只是随手递给对方一截折断的九重葛枝条,上面的紫色叶片已经凋零得差不多,只剩下细小的嫩黄色的花蕊。但女孩没有接,于是他耸耸肩,顺手将它抛在条石重叠的缝隙里。

  “真实的事永远是复杂的。”他背诵了两句经文,“这里发生的事并不是因宗教而产生的敌对,也不是某人的皈依改信,如果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人的欲望引发了一切。”

  达利曾经在北方彻底由英国人统治的城市上过大学,研究宗教、语言与文学,这当中的某年冬天,当他回到卡纳克时,便闻说大公之子自英国归来,每日拜谒不止。

  “你知道大起义时,这里的农民都在呼喊什么吗?”

  “呃,‘赶走英国人’?”

  “那是你们英国人最关心的,”达利抬头看了看天,领着女人从另一条路返回,这条路树木生长更加茂密,脚下也更崎岖,但午后的暴雨降临时,他们就能免于变成落汤鸡的命运。

  “而你们所不关心但却更为当地人所知的一句是,‘远离群体的教,崇拜自己的神’。”


  大祭司要离开的决定在长老中引起了一阵混乱。达利很少见到大祭司——比见到父亲还要少,只记得他尚算年轻,英俊而高大。

  “但书上说大祭司只有老去以后才能将位置传给下一位,然后四方云游,寻找适宜苦修的场所呀?”他再一次忍不住去问其他婆罗门,但其他人这次更加讳莫如深,他们自己也沉浸在不安中,连模糊的搪塞之语也没有给达利。

  大祭司闭门不出,长老坐在门前与之论道,庙里信徒都少了。

  与之相反的是,父亲反而更少露面,他好像没有从这种风波中受到更大的影响,但达利偶尔能从他脸上发现无法掩盖的急迫神情。

  卡纳克的祭祀仪式成千上万,其中多以舞蹈为主,但主持祭祀的大祭司却不能将舞蹈教授给任何人,作为授舞祭司的父亲在卡纳克的地位仅次于大祭司,对于大祭司违反卡纳克惯例的举止,他却一词不置,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去挽回。

  “您心中明白,世代变化,通神的仪式早就成了行淫的恶事。”

  大祭司最后还是离开了。按照卡纳克的教规,他是在夜里走的,长老们将庙门紧闭,他到父亲居住的石屋与之告别。彼时达利已经睡下,但不知为何那天他头脑中满是奇异的思绪,时而兴奋时而沮丧,月过中天而仍不能入眠。当门外两人小声争执时,他正大睁双眼,凝望着神像前一动不动的烛火。

  “您明白却不以行动遏制这一切。”大祭司的声音大概因这些天过多的争论而沙哑不已。

  “通神的仪式符合每一条训诫,是人的欲望破坏了它。”

  “那么行它意义何在?”

  “世代堕落,上主之教导更显重要。”父亲的语速又快又破碎,仿佛他不是在说服大祭司而是在与自己争论。

  “您为什么不能站到我这边呢?”大祭司的声音里几乎是痛苦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仪式呢?不是连上主都会在不同的世代选择不同的化身、宣扬不同的正法吗?”

  “可是谁有资格说这些改变就是新的正法呢?您吗?我吗?您尚未尝试令那些走错道路的信众重新皈依,却要以改变掩饰放弃吗?”

  大祭司的声音一下子沉寂了,沉默持续了那么久以至于达利以为他已经离开,但最后却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如此沉重,达利看见笼罩在神像面上的光晕都为之一颤。

  “您选择了那个孩子,而不愿教达利祭舞。这就是您的尝试。”

  而后没有争吵,没有呼喊,也没有更多的声响,大祭司也许就此离开,但父亲很久都没有走进屋子。达利躺在那里,在这种无声无形之中,出于儿子对父亲的某种感应,感受到他父亲心中因那最后的话语而产生的狂怒。


  穿过两个大洋孤身而来,不顾战乱的余波和民族间由统治与被统治诞生的仇恨,只为寻找她爱恋的某个神秘的异国同学死亡真相的英国女孩在卡纳克住了六日。

  达利每日带着她在附近的丛林中跋涉,娓娓道来过去千年之事,有时候女孩陪她到附近的城镇去采购必需品,有了英国人的通行证通过关卡变得容易了不少。

  女孩总是尝试询问他大起义爆发前的事情,但话题总是很快终止,达利断断续续地,也只告诉她她的Raur和大祭司成了朋友,大公之子将外面的世界带到了聪颖的大祭司眼前。

  “而大祭司又把这一切带给了他那些年轻的信徒,他们都是卡纳克地区的农人之子,受过一点教育,反对英国人、反对老朽的神庙,但却狂热地热爱自己的信仰。他们中的一位后来其成为大起义的领袖。”

  “杀普拉格拉达公子不过是起义一部分,在农民眼里他代表着英国人,但这使得大公坚决支持英国人,最后失去了整个迈索尔的拥戴。”

  “我不明白,既然这样,你的祭司又为什么要杀害Raur?你刚刚说过他们是朋友……会不会是那位暴动领导者做的呢?”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并不重要,”达利顿了顿,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声音一下子变得哑涩,“他们本来是一体的。”


  衰老的祭司登上祭台,为纪念神明第一次阻挡冬天降临的节日唱诵赞歌。

  今年的冬天十分多雨。这一天灰蓝色的雨云从早晨起便笼罩了整个卡纳克,没有风将它驱赶到别处,但至少也省去烈日暴晒之苦。两个同样老迈的祭司手里握着新鲜采摘的宽大的蕉叶立在两边,准备随时从大雨中保护祭火。

  达利在神庙前恭敬地坐着,卡纳克剩余的其他所有祭司都坐在这里,按照经典他们还没有登上祭台的资格,但可以在祭火点燃后一起唱诵经文。

  最年轻的达利保持着完美无瑕的盘腿姿势,双手稳稳放在膝头,他低声呢喃着某段教义,词句不需思考也能跃上舌尖,如果旁边同样闭目祈祷的婆罗门仔细留意,就会发现达利口中所颂并非是讲述上主抵御冬天的那段故事,他在祈求上主的原谅,因为“罪人总是先犯罪再赎罪”,因为“为了自己犯下罪过的人要在为了他人的行动中赎罪”,因为“神明总是格外注意罪人救赎自己的愿望”。

  达利睁开眼睛。他蠕动的嘴唇正念到最后一句,但是他停下了。

  “但是未将罪视为罪孽的人是不可救的。”

  他理解这一切吗?他从五岁起就在每天面对这样的考验:奥义书怎么解读,往世书有何意义,神话对应着上主的哪个化身,这支舞蹈表达了何种情绪,一首颂歌是何时何地由哪位仙人所作……当他费尽心血记住这一切,当他穷尽想象力将三十三天包容在一个神圣世界里,却发现这些知识连他最初那个简单的问题都解答不了。

  ——人的欲望永不满足。

  冬天的雨云里很少藏着雷电,但婆罗门分明听见了因陀罗在云中奔驰时惯常发出的细碎的“噼啪”声,就像干脆的木料折断,或者干枯的落叶被碾碎,但这声音并非自天上来,而是自下而上,自祭台底层开始,沿着支撑的木柱快速向上窜去。

  整座祭台,就在这些婆罗门眼前,如同大火中被火舌拽向地面的古老大树,自中间折断的十二根支柱开始,崩解成无数碎片。

  他们吃惊地站起来,彼此对视几眼,终于朝那堆废墟跑过去。

  他们为什么犹豫呢?一座崩塌的祭台仍然具有不可靠近的神圣性吗?

  达利没有起身,他坐在原地思索这个问题。

  在那片飞扬的尘土中,也许终于落下的大雨有助于人们辨认那些是碎裂的木料,那些是几位老朽祭司们碎裂的骨头。


  女孩陪着达利暂时地处理了混乱的一切。她听完了所有故事、看完了所有的建筑,画了厚厚一本速写,似乎也打算离开了。

  “我知道这不是全部,”她接过达利送给他的一兜水果和一些香膏,将她们放到脚边,低头调整自己背包的肩带,“你总归是不肯把所有事情告诉我的。”

  她慢慢地说着,“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全都说了,我又能理解多少呢?如果一切真的那么复杂,你自己又能理解多少呢?”

  英国人最后抬起头,橄榄绿的虹膜边缘有一圈细碎的金色,正如达利一下子就识破了她的秘密,六天时间也足够她从达利身上窥见一点隐情。

  “当你下定决心时,可以到泰米尔邦找我,我要在那里待到明年春天。”

  达利脸上一直带着古怪的笑,他假装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来的那天是什么日子?”

  “十一号吧,我想。”

  “我还想请您帮个忙,”达利顿了一顿,“您经过迈索尔边境的时候,可以在卡迪普迪亚城找一个叫做契库迪的铁匠,请您告诉他,我的父亲亡故了,他的学生应该来为他送葬。”

  女孩点了点头,想掏出纸笔记下来,但达利轻轻挡住了他的手,他重复了几遍人名与地名,“您记清了吗?”

  女孩有点诧异,她重新打量达利,而他迎着这探究的目光,黑眼睛深不见底。

  “第二件事是,请您将同样的消息告诉迈索尔的总督。”

 英国人更加诧异了,她思索着这些消息之间的联系,“如果我现在的猜想是真的——将来你会需要我的帮助。”

  “哪怕是为了还您人情,我也会去泰米尔邦找您。”达利给了个虚虚实实的承诺,但他忽然又犹豫了,仿佛最后一次征求意见,忍不住问:“您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想,而不对我作什么评价吗?” 

  “什么评价?”女孩的笑容淡淡的,此刻她对待达利,正如对待一个远方的同类,“我总归希望叛乱平定。”

  得到答案的年轻婆罗门点点头,简短地道了再见,甚至忘记自己用的是成年后甚少使用的某种迈索尔方言。



  几天之内,卡纳克的祭司数量又消减了一半。位阶最高的几位的尸体正停放在神庙正中央,这不太符合礼数,但最在意这些的他们本人已经不能就这个问题再发表观点了。没有了他们的羁勒,神庙中的许多年轻婆罗门四散向远方城镇,去投奔虽然处于英国人监督下却至少还有信徒的生气的年轻神庙。

  而最年轻的达利仍然坐在庙前。没有人打扰他,人们知道停在中间的那具尸体是他的父亲。

  仍然留下来的婆罗门(数量少于一只手的手指数),他们认为年轻但渊博的达利应该肩负起这间神庙的一切事务,但他们也没有主动向达利提起这些,他们认为他自己应当认识到这一点。

  但此时此地的达利既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也没有考虑这间神庙的未来。他坐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看着卡纳克的影子落在树林边缘,然后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后退,龟缩在自己的躯体周围,在灿烂的正午之日下失去那些潮湿的阴影所带来的神秘感,变成一大堆无机质石头的拼接组合,然后太阳厌倦了,影子又向另一侧伸长,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覆盖过去。

  他想起一个人。

  后来他经常去村子边缘找独臂的哈拉萨老人,听他说话,又在感觉害怕时径自跑开。他知道哈拉萨口中藏着真相,藏着解答,藏着他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一切,他知道真相在那里,哈拉萨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安慰。但他不愿意一下子知道一切,他总是退缩,他会在黄昏完成一天的课业、而农人也结束一天的劳作之后去找老人,天刚黑他就跑回屋子里,有时候他害怕得忍不住用草席裹住自己时,会发誓再也不去找他。但是真相就在那里,他总是忍受不了生活的枯燥,他总是摆脱不了对那种刺激的向往。

  哈拉萨看到他时总是摇头,“你就是控制不了你自己,”他犀利的眼睛紧紧锁定着孩童的脸,“你就是不能把这些问题抛到脑后,等时间赋予你答案对不对?”

  “我已经八岁了,如果过去的时间没有给我答案,为什么未来的可以?”

  “噢——你从来没有想象你的生活会发生变化吗?”老人的烟筒把木桩敲得咚咚响,“要当心啊,达利,你心里只有自己。”

  “我心里还有我父亲,而且我背了那么多经书,肯定还有一个上主。”

  老人嗤之以鼻。

  “我现在要说些新的东西啦,你要不要听?”他问。

  达利笑嘻嘻跑开两步,又跑回来,一屁股做到老人面前的草地上。

  “大祭司逃走了——”

  “这我知道,那天晚上他来和我父亲告别的话我都听到啦,”达利抢白到,“再说他也不是逃走,父亲说过的,大祭司最后都要去苦修,只不过我们的祭司去得太早罢了。”

  老人长满老茧的左手在孩童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小猴子别给我打岔,你想不想知道新的大祭司是谁?”

  达利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关于谁会是新的大祭司的想法,“对呀,我们应该有一位新的祭司!”他恍然大悟地喊道,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老人嫌弃地掏掏耳朵,“你父亲是授舞祭司,新一位大祭司肯定是他的学生。”

  “不从长老们之中选出吗?”

  老人要给他气笑了,“长老?你的长老们哪里跳得动舞呦!”

  达利瞪圆了眼睛。

  “所以他们说我不是父亲的学生!我为什么不是呢?”他问老人。

  老人一时没有回答他,他忽然站起来,目光望向道路尽头,达利也转头去看,一个少年的正从远处向村庄走来,金红色的夕阳落在他身侧,将他半边身子染成火焰的颜色,另外半边则被阴影模糊了线条,他手里拎着水桶和扁担,赤足行走在田地边缘。

  “那是我孙子阿纳托,迈索尔方言里的意思是大河。他接替我给你们送水。”老人朝少年招了招手,少年看见这边还有一个达利,便不再往前走了。

  达利看看他们,又问了一遍,“我为什么不是我父亲的学生?”

  这次是真相自己径自离去了:老人好像有点为难,他匆匆瞥了男孩一眼,“也许正因汝为彼独子。”

他摆动着独臂朝阿纳托大步走去,不再理他。

  达利忽然感到极其气愤,那气愤如此猛烈,既针对老人,也针对他的孙子。男孩气得几乎要哭,他原地跺着脚,转身朝神庙飞奔而去。

  他要自己去问父亲——这么想的时候,他一下子回忆起大祭司离开那天夜里父亲的怒火——他不敢问了。可是父亲的学生会是下一位大祭司。父亲有几位学生呢?从他们中要怎么选择?一些更琐碎的问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次他想要自己去寻找。


  教授祭舞的大殿在神庙最深处,但可以从神庙后方直接进入。神殿四面都是巨大的窗户,地上铺着光滑的云石,石头的纹理被细心拼凑成一朵一朵与脚掌尺寸相仿的莲花,真人大小的雕像摆满墙边,既是膜拜的神像,也是舞姿的模特。两扇门都是特制的,挂着重重的锁,除了授舞祭司与他的学生,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教授都在这间神殿中完成。只有最郑重的仪式和最繁复的舞蹈才会在门窗关闭的神殿里、在重重烛火的映照和四周神像的注视中由老师传递给学生。其他时候,授舞祭司更喜欢在神殿后方的一个只由阶梯连接至神殿、没有别的出口的小花园中教导学生。

  达利找到了花园却没找到入口,泥土与碎石混杂垒成比他高出许多的围墙,他环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缺口或裂缝。

  但顽皮的男孩想到自己的办法,他从攀附在墙上的藤蔓中挑选几根格外粗壮的,小心地把上面的枝叶全都捋掉,然后全都拧成一股,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尝试翻越一堵墙,攀登的过程极其笨拙费力,他能听见藤蔓在灰墙顶端摩擦的簌簌声,被磨掉的叶子不断落到他脸上。

  里面的人会注意到这个声音吗,他惴惴不安地想着,双手终于够到墙顶,这墙比他的手掌还要宽上一分。他瘦弱的手臂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尽力把头探出去,观察着整个花园,花园和达利自己住的石屋差不多大,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水池四周铺上了与神殿里一致的灰色云石地砖,四角的花坛种了几株芒果树,除此之外都是草坪。并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构造。

  父亲此时不在这里,这让男孩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但花园里有人。只有一个人。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身材单薄,穿着卡纳克高等祭司在祭祀中才能穿的浅黄色丝质托蒂,手臂上戴着白银打造的臂钏,他的足尖和指尖都被散沫子花染成淡红色,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脖颈上。他在一个人跳舞。

  达利屏住呼吸以免自己被发现。他紧盯着少年的背影,不知不觉忘记了手臂的酸痛。

  沉重的脚铃在他脚步间晃动发出繁密的铃声,也许是练习的缘故,他手上的动作做得优雅缓慢,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慵懒,与达利曾经远远看到的祭舞相比十分不同,已经离开的大祭司那时看起来如同上主手中的一杆长枪,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带着两军对战般的用尽气力,年幼的达利尚不知道,地处四种教派交界处的卡纳克神庙之所以成为四教信徒都来朝拜的圣地而非反过来,正是因为它把一切都包容在自己的祭坛上,正是因为大祭司们通晓千变万化的仪式舞蹈。

  少年轻轻摆动着头部,腰肢也随之慢慢倾斜,像一朵被风拨动的莲花,他向左轻跃一步,很惊奇地注视着自己的脚步,用右手遮挡眼前又移开,他似乎在表演一出舞剧,他是四处躲避的少女,也是追逐情人的牧童,他是讲述故事的仙人,也是观而不语的神明,脚铃声由低渐强又渐弱,仿佛水流经过干涸的河床。

  达利看得入了迷。他情不自禁想要再靠近一些,但麻木的手臂并没有响应他的发力,一阵脱力使他不可抑制地向后倒去,他尖叫一声,猛地抓住旁边的藤蔓,细小的枝条扎破了他的手心,但他总算是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男孩的心脏狂跳不止,头脑嗡嗡作响,血液在他的耳膜旁鼓动,他立即抬头去看少年有没有发现他。

  不远处的少年依然背对着他,这支舞终结了,他保持着一只手臂搭在腰间,一只手臂托在颊边的动作。也许只过了三秒,也许已经过了达利的一生,他扑哧一声笑了,回头看来。

  金色的吉祥痣在他额头闪光。

  达利看见旱季结束的第一朵雨云,夏日开放的第一朵莲花和朔月升起的第一层月光,在男孩八岁的记忆里,他美得就像神灵一样。


  日轮移动,神庙的影子重新触及树林边缘时,有人正从那里款款而来,他的面孔裹在肮脏的袍子里,身形平凡,无从辨认。

  达利眯起眼睛来看,目光穿透当中一切,看见他心中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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