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风与月蝶在外听到天惑大叫“住手”，接着听到沉闷的巨钟声，快步进去，正见到天惑、天心按住一个死士。司马风走近了一看，是曾掳走自己的铜五，一想到母亲不知踪影，抬起拳头往铜五脸上招呼。

司马风武技虽然粗浅，但因为以往无法修习其他术法，只有日夜苦练武术，出拳不弱，对付一两个成年士兵不在话下。果然，几下铜五就肿了脸。铜五被棍子压住没法闪躲，想说什么不敢张口，怕打掉牙，于是缩紧了脸皮挨着。

司马风打过几下，见铜五脑袋已经像猪头一样认不出样子，拳头才缓了缓。他想起正事，抓住了铜五衣襟问：“家里其他人呢？我娘在哪？”除了司马风母亲，司马家中两个下人都不见了。

铜五活动了下脸上，直眨眼，语音有些模糊地说：“从……从……城西……出城去了。”天惑追问：“李家的人呢？”铜五用肿胀的嘴含糊不清地说：“也出城了。”

天惑捏了捏拳头，骨节砰砰作响，他说：“掳人的事你擅长，揍人的事刚巧我擅长，最好老实说。”

铜五目光隐隐泛泪，举起两个手掌合在一起不停晃动，恳求道：“饶命啊！不是我做的，我来到李府人早就走光了！你们要找的司马家的人，我知道在哪，我带你们去找！”他知道天惑的厉害，因此初见面时的狠劲早就丢了干净，半点死士的狠厉也不剩了。

“老实带路，饶你狗命。”天惑反剪了他双手，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力道刚好，把他跪着的身体踢得腾起来，双脚刚好踩地变成了站姿。

众人押着铜五出了城西，一路上不敢耽搁。

路上树叶哗哗地越来越响，本来见亮的天又顷刻暗了下来，只见连成一片的黑云漫天。不一会，天心摸一摸脸，抬头看到雨点飘落，越来越密集。

尘土被雨滴砸起，又被随后落下的雨滴压落，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泥土的气息。众人依旧赶路，衣襟从肩头向下都湿了大片，只有月蝶衣襟始终干着，她素白的裙摆上半点泥星也没粘上，雨滴落在她身上，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滑落，就像水滴从荷叶上滑落。司马风暗想，她看来跟我年纪相仿，好像修为比天惑还高，难道练了什么神奇功法。

老人常说，秋雨冬霜要人命，寒气侵袭身体容易留下病因，但众人一直迎着冰凉的秋雨赶路都没说话。

司马风心里感激，快步跟着，他此时已经有了灵力，虽然未施展轻功但是用灵力灌注双脚也能跟上。耳听四周只有刷刷雨声，奔走一会只觉热气蒸腾，随着冰凉雨水落在身上，反而更精神——比起寒湖的水，这雨简直是温水。

雨势渐渐变小，如纤细毫毛飘落，弥漫的水雾围绕着众人，只觉路面越来越硬，身周山石越来越多，高耸的树木夹道而立，像上古的武士以泾渭分明的小路为界对峙，天边的一抹明亮似乎遥不可及，似乎是朦胧命运中唯一的方向。

铜五引着众人，脚下也是毫不停歇，稍有迟疑不是天惑给他两脚，就是天心拿长棍捅他。众人跟了一路，方位都朝向西边，官道早已不见了，一路变得愈发崎岖。

不到半日，几人迎着一座无名荒山路越走越陡峭。转过山脚后，无处无在的烟雨似乎突然停了，树丛、草丛里还残留不断凝聚、滴落的雨珠，在近午阳光下闪耀着白光。

司马风朝月蝶看去，衣衫上也停着有几颗盈盈的雨珠，她眉头微皱，像感到司马风的目光，也看过来，她眉头已经展开，尖尖的下巴，双眼微微一笑就弯成月牙状。她轻说：“公子不用担忧，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救回你的母亲。”

司马风点点头，正见月蝶身后半空展出一副彩虹，与她的双眼化作的两道彩虹，一起映入他眼帘，一时望着呆住了。月蝶见司马风呆望自己，耳根发红，低头赶路。

天心朝半空一指喊道：“看呐！”众人望去，见是一副长虹，纷纷不语。乡间俚语都传说显出彩虹是凶兆，不知真假但总有些忌讳，因此都避而不谈。

月蝶转头望见弯曲在天际的幻彩，脸更红了，加快脚步。

几人脚力比常人快，不久走上了半山腰。到了郊野后，众人也不怕铜五跑，让他前面带路。此时他在唯一的狭窄山路上更不可能在几个好手的关注下脱身。

一路上天惑几次问铜五他们要找的人在哪，他只是答说快到了，要找人就要快些。几人毫无线索只好跟着他，天惑料他这幅怕死的样子，一定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于是也不再问只是尽力赶路。

众人一路跟随，渐渐看到绿色从远处冒出，再走几十步，两颗大松树显出树顶一段尖锐的深绿，光看露出的树顶，就能看出是两颗极高的松树并立在前头。

铜五速度平稳地越过众人，上到了一处陡坡尽头，他突然像受惊的兔子飞窜，在陡坡尽头处身影一矮看不见踪影了。他似乎早知道这里地势，一直挨到现在才突然逃脱。

天心在最前，离他最近，迈开大步追了上去。片刻，余人只听到天心不以为意地说：“这就是你的帮手？”他们心想，山路后定有别的死士帮手，要是对方摆下阵法可不好对付。

几人快步赶上，天惑当先跃过大石头，只见陡坡尽头的山腰上有一大片平地，两棵数人合抱的松树伫立不动，松叶像屋顶一样盖住了地上大半；铜五正朝两颗松树间拜伏，并没有逃脱；松树间有快半人高的石块，石块下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虎，额间黑纹绘成一个“王”字。

难怪刚才天心还面带讥笑，这铜五是不是吓傻了，以为这只白虎能救他性命？

天惑气不打一处来，向来都是他诓骗别人、占人便宜，要铜五带路找人，淋了半日雨走老远却被耍了。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铜五走去，“人在哪里了！？”他挽起袖子，“不给你点教训，不知道什么叫老实。”

铜五微微发颤，也不躲，抬起一手朝白虎指去。天惑却不理会，抡起粗大巴掌就往铜五头上扇去。

月蝶轻喊：“手下留情！”

天惑只觉被一阵柔和的风托着倒退了几步，这一巴掌自然是打不到人了。

松树下传来一个声音，“是我谴他带路的。”原来月蝶说手下留情，是对这声音的主儿说的。

大家向松树下望去，石块下的老虎卧着没动。声音是从石头上发出，定睛察看，有一个绿袍人正盘坐石上，他背对众人，头顶结个发髻，背后有条鲜红鲤鱼。

竟然一直没人发现他。

司马风揉揉眼，心想：“怕是绿袍和松叶颜色相近，刚才可能看花了眼，可背后的鲤鱼明明是红色又怎么会看不到？难道这人躲在石后突然坐上去的？”

天心看了那人一会，说：“你这老小子，装神弄鬼。”几个起落迈过去，只听急促“呜”一声，一棍已经扫到绿袍人后脑。月蝶想去拦他已经来不及。

这几瞬飞快，司马风以为绿袍人的头已经被打成了烂西瓜，别过头去，再看时，绿袍人好生生的，并已经转过身面向几人盘坐。他拇指食指正夹住棍子一头，目光打量捏住的棍子。只见他留了长须，至少有不惑之年，云淡风轻，依旧静坐如松。

司马风认出他的绿袍上纹一只仙鹤，是秦朝的官服，腰间还有一块小巧令牌，刻着一只飞鹤。司马风心想莫非他是死士的头头，否则铜五怎么对他又敬又怕，对，他是秦国的官指使死士相助秦国，因此派人抓李家、司马家亲眷。他想到这便对绿袍人生出一股怒气。

天心正用力回夺被人牢牢控制住的兵刃，双脚下的土被刨出了两道坑，棍子像在绿袍人手指尖生了根，始终拔不出。大石旁趴着的那只大白虎对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继续睡觉。

绿袍人点头，说：“果然是苍古先生弟子。你虽然用了‘撼天’，但这样年纪能让我动上手指已经十分不错。”

这人认识师父吗，天心想，他说：“你是谁？师兄快来帮手。”他手上不断用劲，心里想这人能叫出我长棍‘撼天’的名字，不知是师父的朋友，或者是本门旧敌？

天惑刚才被风一推，知道又遇了个惹不起的高人。他跑到天心身边，硬拉着天心松开手中‘撼天’，压着天心头躬身行礼，说：“前辈，我师弟天心是个不长眼的，你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绿袍人从石头上走下，一甩手，撼天长棍被竖着插到地上，噗地一声后只留下一小截棍头在地面上。

天惑看绿袍人没有为难天心，想着高人也是人，都爱面子。

天心从来棍不离手，急忙去拔“撼天”，才发现长棍插入的这片地坚硬异常，他用力去拔，长棍依旧生根一样纹丝不动，也不知那人随手一甩怎么插进去的。

绿袍人也不管他们，目光看过司马风，轻咦一声，点点头，最后目光停留在月蝶身上。

月蝶躬身行礼，指着司马风说：“前辈，我是道湖谷传人月蝶，这死士抓了我谷中贵客的母亲，还请不要阻拦。”

绿袍人说：“嗯，月蝶，你是在道湖谷中长大的吧，道门一脉多支，想不到道湖谷竟把那门术法传给了你。”

月蝶身躯微震，站在当地不言不动。

司马风见绿袍人风度超然，双眼却一直盯着月蝶的脸，他心中有气挡在两人中间说：“是你抓走了家母？”

绿袍人注视司马风一会，又咦一声，不住扫视他。“这事与我和铜五无关。”

“那他引我们来为何？”司马风说。

“我让他去引你们来的。”绿袍人说。

司马风不知他是敌是友，但见他穿着秦国官服，想到那批死士也是从秦国而来，心中莫名生出敌意。他神情专注间，灵力已经在浑身急速流淌，他只觉浑身充满力气，便是一头牛也能单手举起，周身的空气被不断搅动，脚下的草叶摇动。他对绿袍人说：“我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引我们来干什么？你也是死士一伙的？”

绿袍人摇摇头，笑答：“好胆色，好久没见三境修士对我释放灵力了。”

司马风心想什么三境修为，我才踏入初境凝聚灵力，看来他虽能两指压制天心，但眼光不很准。

绿袍人说：“你不是要寻母吗？咱们打个赌，你赢了我给你指明方向。”

月风心想难道这绿袍人不是死士一路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于是试探般问道：“赌什么？”

绿袍人说：“我也不占你便宜，我不动手，只要你能承受我的灵力威压，我就助你寻母。”

月风又问：“如果我输了呢？”

绿袍人看着月蝶说：“问得好，但凡赌局总要有点赌注，如果你输了，月蝶从此就要随我走，闭死关。”

所谓死关，不死不出，除非闭关时得道顿悟，大多数人入关便出不来了。

司马风说：“她是个大活人，我怎么能拿别人打赌，要赌也是赌我。”

天惑、月蝶齐声说：“不行！”天心一边拔棍子，一边对他怒目而视。

绿袍人笑着说：“如果你不赌，月蝶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赌赢了，她便能留。”

司马风问：“你凭什么带她走，她又不是你家牛羊。”

绿袍人说：“她是谁其实与我无关，只是她这一身修为牵扯极大，不能任由她不管。”

月蝶默默低头，一言不发，心想：“这人果真看出了我修习的术法，看来避不了了。”她心底既盼望司马风能救她，又知道以绿袍人修为，司马风去承受灵压只怕会死于当场，她虽才与司马风相识两日一夜，又怎会愿意他为了自己丧命。

接受赌约就是送命。

“你说的赌约算数吧，”司马风看看了月蝶说，“如果我赢了，从此你就不能再难为月蝶。”

绿袍人慢慢点头，脸露笑意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月蝶拉住司马风手说：“你抵不住的，不要徒劳送了命。我师尊叮嘱我在道湖谷不能随意外出，这都怪我自己。他不会伤我的，你千万不能赌。”她泫然欲泣，泪眼欲滴。

天惑、天心也劝道：“你不能赌！”他们刚才已经体会过绿袍人的厉害，深知毫无胜算。

司马风对雨蝶说：“你是为了帮我才惹了这麻烦，我可不能不管。我泡在在寒湖中都没死，你放心吧。”他嘴上安慰月蝶，但连天心在他两只手指下也毫无抵抗之力，哪里不知道这绿袍人的厉害，因此说话时心里已经开始狂跳。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绿袍人盯看月蝶的眼神，似乎看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心中一股倔强升起，再也不怕了。他用力握一握月蝶拉住自己手，只觉豪气干云，似乎天下再没什么可以拦住他，挺身走出几步，迎着绿袍人的注视说：“愿赌服输，我和你赌了。”

他神情专注间，灵力已经自然从身上涌出。

天惑正在月风身边，有些疑惑地发现虽能看到他，但感到他似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突然一惊，心想他怎地一日一夜间就凝聚了灵力，这是什么灵力，与五行灵力都不同。天惑此时是用眼看，所以能看到月风，同时运用四境天元的神识神通去“看”，就感觉他凭空消失了。神识如元神的感觉器官，可以当做五感外的第六感使用，因此对灵力及敏感。

月蝶、天心也很诧异，司马风难道施展了什么奇异的术法？他们一时竟忘了他与绿袍人的赌约，心想他的灵力怎么了？

“好！”绿袍人突然放声大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他一会后的结局。“我等的就是你。”

司马风听着绿袍人的笑声远远扬开，又荡回耳边，感到绿袍人目光像刀剑击穿身体，却不示弱。他死死盯着对方双眼睛，在对方稳定而蕴含恢弘的目光中，他感到空气似乎越来越凝重，身体如同又沉入了寒湖，空气难以吸入肺腑，全身像被大山挤压。

这灵压有山岳重压之威。灵力竟能如此浩瀚，实在骇人听闻。

天心感到一阵后怕，他的师父苍古先生也没有这样雄厚的灵力，他不断回忆天下间还有谁能有这样修为，却因为莫名的恐惧脑中一阵阵空白，他不禁担心深处灵压中心的司马风情况如何。

不过几息，司马风大汗淋漓。他咬紧牙齿不敢松气，那压力越来越大，似乎他一松气整个人就会在重压中崩塌得支离破碎。呼出的空气都被撼住了，脚下的大地在重压下恭顺地匍匐着，身体成为了一种负担，似乎要摆脱元神而分解为尘土重归大地，一同在这重压下匍匐。

月蝶与天惑、天心急忙跪拜求情，月蝶说：“前辈！他是道湖谷的贵客，受不起你灵压！你放开他，我跟你走！”她去扶司马风，伸手时碰到一层看不见的壁垒，司马风与绿袍人两人正被一道无形的壁垒围住，无法靠近。这绿袍人不知何时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布下了一个法阵。

天惑说：“他是墨门钜子要收入门的弟子，前辈不可伤了他。”

“既然还没拜入墨门就好，他不是墨门弟子，星爵来了也没用。”绿袍人的声音从屏障中传出，听口气似乎对墨门钜子星爵先生毫不畏惧。

此时，几人所说的话司马风一点也没听到，他正在全力对抗灵压，或者说是被灵压碾压，因为他毫无对抗之力。司马风感到空气如石头般坚硬，耳中只剩持续不断的轰鸣，身上四处是割裂般的细密剧痛。他的双脚颤抖着，身体如同背负了一座山般沉重，背脊越来越低，弯曲的双膝因用尽全力而颤抖，眼看就要跪倒在地上。

这真的是灵压吗？绿袍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明明什么术法都没施展！不能让他带走月蝶，不能倒下！

他张开嘴，在扭曲的痛苦表情下发出无声的嘶吼，他凭借一缕柔韧的意志艰难的挪动了腿，跟着沉肩聚气，意守丹田扎下了马步，身体重新挺直几分。他要凭借从小扎下的武术根基来对抗。

月蝶在法阵屏障外猛拍，“司马风！快认输！”

司马风听不见，但余光瞥见月蝶满脸哀戚地摇头，他心中腾起一阵悲哀，一阵空无，一阵不甘，一瞬间无数思绪毫无觉察地在心中翻涌，这就是绝望吗？一切都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命运吗？命运难道就是无奈？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嘴角带着血丝，他此时能做的事唯有通过这个笑安慰月蝶。

他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感到悲哀，浓浓的悲哀聚在一起反而感到好笑，这笑似在嘲弄命运，似在解开心中无时不在的枷锁。

管他什么狗屁命运，我司马风只知道天命自定！

那些注定的事，只能由我亲手注定。

不论谁要将命运加诸我身，都要统统打碎，

这世界若敢主宰我的命运，我便尽皆毁掉。

……

巨大的灵压像要把空气挤出水来，渐渐起了一层雾水。司马风艰难地挺直马步，灵压变得更强了，空气如密布的针，深深扎入皮肤。但嘴巴已经无力呼喊，眼中所见早已模糊，耳中只有滋滋响声，他一瞬间竟回想起在母亲腹中时，母亲的血液奔流的声音便是这样亲切。

生命便是在这样的感觉中开始的吗？

生命便是在这样的感觉中结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