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一个被人口诛笔伐的代名词。
没错,我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中的一员,虽然外表是灰色的,内心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同样有血有肉。区别在于,身上那层灰黑色的毛发,加上经常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拿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招人厌恶。
曾几何时,我也是世人口中溢美不绝的乖乖女,会弹钢琴,会跳舞,学习成绩也不错。生活在一个平凡而又不缺吃穿的家庭里。父母对我非常溺爱,时常告诫我,要以学业为重,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都要一一过问,就和警察审讯犯人似的。
青春期对爱情的憧憬大多源于书本,我也不例外,偶尔翻阅言情小说。每当被母亲发现,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书没收,嘴边还总挂着这样一句话:
“千万别跟隔壁的狐狸精学,到时候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还不许我和她说话。
起先,我不知道狐狸精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妖精、妖怪什么的,小时候我不听话,母亲总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所以也没在意。
稍大一些,我才知道,母亲口中的狐狸精,就是小三,专门被人包养、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小三。
她看上去比我大十来岁,脸上经常抹着粉,不论春夏秋冬,衣着布料都很凉快。我们在楼道里相遇,她经常会冲我盈笑,却不敢与我开口说话,像一个口吃,生怕遭人笑话。
我呢,也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假装研究墙上的“专治疑难杂症”的广告。所以住了这么多年,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许叫“亲亲”,又或许叫“小心肝”。
有好几次,在电梯里见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平头男子,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对我的那位邻居上下其手,还一口一个“我的亲亲”或者“我的小心肝”的肉麻叫唤。看得我耳根子发热,全身鸡皮疙瘩尽起,把头别开。她可能也有点不好意思,也涨红了脸,把脸转到我的反方向。
看样子,她多少有点羞耻心。尽管如此,我还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在公众场合任人肆意抚摸,不惜委身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萎缩男;看不起她不顾青春韶华,安享于成为金钱的玩物与奴隶。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步她后尘,也成了那个曾经被我深深唾弃过的小三。
大学住校,让我第一次摆脱了父母的絮叨,感到无比轻松,仿佛一只雏鹰,在蔚蓝的天空自由翱翔。同时,也告别了这位邻居,再听说她的事,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长期压抑在心中的叛逆心理得到释放,乖乖女的假面具彻底撕下。我迫不及待地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向往呼吸自由新鲜的空气,幻想属于自己的那片宁静的海湾。
大学的氛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树荫下,情侣依偎着欢声笑语;楼道里,情侣趴在阳台上互诉衷肠;图书馆中,情侣把头埋在书里窃窃私语;女生宿舍门前,人来熙往。
看着身边人的你侬我侬,爱情在我纯洁的心灵埋下了种子,少女的幻想提供了丰沃的土壤,青春的冲动焕然勃发,爱情的萌芽以令我无法想象的速度茁壮成长。
和以往相同,可能是脸蛋漂亮,也许是身段凹凸有致,又或是所谓气质优雅。很快,许多慕名而来的仰慕者拜倒在我的面前,就连室友都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审视我。
这时候,我对自己说,是时候该谈恋爱了。母亲往日的告诫,如池塘的枯叶,被潺潺水流带向远方,如风中的纸片,消失在浩然长空。
终于,我有了第一个男朋友。他给了我懵懂女生所幻想的一切,也让我迈出人生的一大步,从女生成长为女人;同样的,也使我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这句诗有了深刻的领悟。
脸蛋、身材、气质,这些在功利之下,犹如繁星与烛火。烛火终有油尽灯枯之时,璀璨星空却能带来的光明前程。即便终将被黑夜吞噬,陷入无边的黑暗,也不会有人在乎。即便它们是那么地遥不可及,世人也义无反顾。
当时我最气不过的是:明明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只用粗肥臃肿的手指向他勾了勾,怎么就抵得上我们两年的感情。
分手时他说,对不起,她没有你漂亮,更不及你温柔,却能给我你无法给我的东西。
起先,我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我看到他在校门口上了一辆豪车,引擎的轰鸣声在我耳迹如霹雳般闪过。我明白了,他说的是金钱。
父母向来满足我的要求,可他们无法给我一个显赫的家世。
那天,我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整天,瘦了五斤。自此,我开始对金钱产生了厌恶的态度,对自己发誓,今后找有钱的男人。
最终,我还是食言了。
仅仅过了两天,为了整理心情,我独自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全程我几乎没怎么看进去,只大致知道一个女人抛弃了瘫痪的丈夫,和园丁出轨,结局也没太在意。不是电影不好看,是身旁的一位中年大叔从头到尾在发短信(那时还没有微信),照得我脸都绿了。
我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肘,示意文明观影。他为此感到抱歉,收起手机。可没过一会儿,又从西服裤兜里摸出手机,表情看上去有些踌躇和焦躁,时不时地瞥向他右方的空位。可能朋友爽约吧。
电影结束,心情依旧,刚要离开电影院。那位中年大叔走到我面前,将一张明天的电影票塞到我手里,还是那场电影《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小姑娘,不好意思,刚才影响你看电影,这算是补偿吧。”
“不用了,谢谢,”我不想再次重温被人无情舍弃的那一刻,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他将电影票硬塞给我,匆匆走了。第二天我没有去电影院,把票送给了室友。室友回来说,旁边有人老偷偷看她,吓得她差点报警。
之后几年,追求我的人趋之若鹜,均被我一一婉拒。我怕,怕再遇到金钱的奴隶,被权利的枷锁束缚的魔鬼。
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公司工作,在外面租了间小公寓独自居住。一次商务谈判中,我竟然又一次遇到了他,那位中年大叔。西服还是那么地笔挺,满头黑发的发根有几处白斑,其貌不扬的脸上烙着“沧桑”二字,与两年前与他初遇时的模样截然不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也认出我来,还问我那天为什么没去看电影。
原来室友口中的偷窥狂居然是他!
谈判很顺畅,我得到了一笔大单,光是提成就有五位数,这要得益于我们两年前的那场邂逅。我们公司优势并不显著,他却放心地把单子给了我们,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给了我。
离别时他说,其实他买了两张票,从我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看出当时我也可能心情不佳,想借看电影开导一下年轻人,可是我第二天没来。
“需要开导的应该是你,那天你大概是和老婆吵架了吧。”单子到手,我把他当成老熟人,顺势扮鬼脸调侃他两句。
他愣了一下,没有生气,还请我吃了顿午饭。
席间通过谈话,我得知他和妻子结婚多年,白手起家,却始终没有孩子,原因是她的妻子患有不孕症。没有孩子,他可以接受,他的妻子却不能,因自责和歉疚而产生心结,常年抑郁,怎么劝都没用,脾气还一天比一天大。请心理医生,她把人家赶出去;放轻快的音乐,她把音响给砸了;做菜烧饭不是咸得无法下咽,就是把锅底烧穿。能想的办法他都想了,能做的事情他也一件不落地做了。
就算这样,他依然没想过放弃。那天看电影,他原本是想和妻子一起看的,让她自己做选择。如果离婚,他愿意奉上一半的家产,并想尽一切方法为她治疗;如果不离,他也不会勉强,只求她能敞开胸怀,打开心结,好好地过日子。有没有孩子,真的不介意。
那天,他的妻子直到散场都没来。我从对面水杯的倒影中看着他呆滞的眼神,已然猜到了结局。这两年,他的妻子心结没有解开,他过得很痛苦。
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只哼了哼鼻子说:
“就想找个人说说。”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心理很清楚,有时候,我也想和陌生人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可是我没有他的勇气,不敢开口。
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们经常碰面,彼此也更熟悉。他作风强硬,一言不合拍桌子是家常便饭,下属见了他都跟见了鬼似的。私下里安静得很,一杯茶一本书能打发一天的时间。
我问他,为什么老冲下属发脾气,他们也没做错什么。
“不找人骂一顿,我受不了,”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骂的不是下属,是他的妻子,想把她骂醒,不要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然而,他不忍心,只好把怒气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那就多看看书。”
“只有最近才看得进书,只有你在……”他合起书,笑着说,“不说了,吃饭谈项目去。”
那时的我,隐隐感到一股燥热在心底蹿腾,理智与情感交织在一起相互激斗,心如刀绞。这场战争耗日持久,谁也无法占得上风。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想躲开他,安排其他同事和他讨论工作。结果出乎意料,竟然一周也没坚持住,就缴械投降了。在这一周里,我仿佛丢掉了灵魂,在深渊里攀爬,想要努力往上爬,又不想爬得太快。直至泥淖淹没了我的膝盖,再也无力挣扎。放手的那一刻,我感到轻松惬意,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的笑容,向无尽的深渊沉沦。一直沉沦下去。
再见面,我们热烈相拥,好像一对热恋的情人,久久缠绵,不愿分开。几天后,我就搬去了他在郊外的别墅,起居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一个保姆。通过保姆,我了解到他这些年一直与妻子分居,只有在周末才会去看看她。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明知故问。
“天晓得,我倒情愿他们离了的好。”这是保姆给我的回答,说话时还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我很感动,很欣慰。除了我,世上还有一个与他亲近的人能理解他,照顾他。
期间,他对我很好,不仅仅是物质和肉体上的充盈,精神上也收获颇丰,原来我们有很多共通的话题和爱好。我整个人也开朗了起来。在一起,彼此都闭口不谈他的妻子和那段不幸的婚姻。我也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保持现状对我来说已很知足了。他叫我辞去工作,去他的公司上班,被我断然拒绝。若是那样,或许早晚有一天,我会真正变成我那位邻居。
和他同居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一方面是愧疚,一方面是羞耻心作祟。不论我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都无法否定我是小三的事实。与其让他们担心,不如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是爱他的,我也清楚明白,他是爱我的。不仅是情欲的放纵,更是心灵上的相互认同,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有一阵子,我打不通母亲的电话。后来她给我回电了。
“妈,别老跳广场舞,你有风湿痛又不是不知道。”
“哪还有空跳广场舞啊!最近小芸病了,最近我在照顾她呢。”
“小芸是谁?”
“我们的隔壁邻居呀!”
我骤然无语,母亲居然会去照顾一个她平日里最痛恨的人,一个她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狐狸精。
母亲说,小芸这孩子也不容易,被大老板包了十几年,流产八次,已近不惑,最近大老板又找了个小四,年青又漂亮,连打胎钱也不给她了,摆明了要了断,想想毕竟邻居多年,她平时大手大脚也没多少积蓄,紧要关头,能帮一点是一点。
最后,母亲还不忘感慨教育,说我年纪大了,管不了我了,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个踏实能干的,绝对不可以找有家室的人,小芸就是前车之鉴。
我噙着泪,不住“嗯嗯”地点头。挂了电话,眼泪如决堤般地涌出。我感到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愧对父母对我的栽培。我从未想过要做小三,可还是做了,心甘情愿地做了。
纸包不住火,我们的关系终究还是瞒不住。
为了上下班方便,我勉强接受了他给我买的车。车是我自己选的,大众POLO,十万不到。本来我不想接受,我知道接受意味着什么。
“我不愿你挤地铁,求你了好吗?”
因为这样一句话,我再也找不到任何推辞的理由。
有个爱慕我的同事,有一次悄悄跟踪我,将我把看得与生命同样重要的秘密公布于众。
那一晚,我哭成了泪人,但从没想过放弃这段“不正常”的感情。他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他一定在自责。心中的伤痛丝毫不比我轻多少。
我没有因此而辞职,在同事的有色眼光中继续默默工作。
大学同学聚会邀请,我几乎全部推却,让自己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与世隔绝。曾经最好的室友即将结婚,说是来一场绽放青春的旋律,缅怀逝去的美好岁月。这个理由我无法拒绝。
他开着豪车载我去,在餐厅门口,他反悔了:
“算了,我不进去了,你们好好玩,我在停车场等你。”
我本来准备把他当成男朋友介绍给大学同学。在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有私心,想借助他刺激前男友,让他知道即便没有他,我一样过得很好。前男友没有出现,听同学说,他们早就分手了,那女的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看上穷小子,就是玩玩而已。
聚会的气氛很好,但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匆匆找了个借口便离去了。大部分人都拖家带口,没结婚的也带着男女朋友前来赴会,不久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而我,孤零零的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仿佛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窗户,那层窗户无论我怎样下定决心,都不忍推开。
“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待一会?”
“不了,我不属于这里。”
他没有开口,疾驰上路。
泪水在风中摇曳,凝结成水汽,天际暗沉,乌云阵阵,化作暴雨倾洒下来。看着腾着雾气的车窗,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把怀孕的事告诉他。
告诉他,将会使他陷入两难的抉择,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告诉他,或许对大家都好。
两周后,我背着他去做了人流,回来在家门口被他堵截。我想应该是多嘴的保姆告的秘。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数落我,只轻轻地搭着我的肩扶我进去,打开投影仪,在客厅静静地陪我看了一场电影——《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末了他说:
“如果有下次,请不要这么自私,让我们一起面对,共同作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