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东西,踏过高低不平的石板,穿过弯弯曲曲窄窄的小巷,来到了外婆的家门口。看到外婆依旧坐在凳子上,眼睛向外探着,她知道今天姨妈们外甥女们都会来看望,正期待着呢!今日走进外婆的家,比起往日多了些许平静。岁月就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砍去了故事,留下的是无痕。我在无痕的踪迹里走走停停,回望,无言。可当外婆絮叨着前几日洗衣服摔池塘里晕了半天才爬起来时,我又开始翻江倒海,心不能平复。是啊!外婆的眼睛明显凹陷了很多,眼神里多了一丝忙乱恐慌的不安。头发有些蓬乱,站着说话的姿态也有点摇晃。或许是惊吓了或许是感冒了,几天没吃下饭,吃了也自然呕吐,咽不下。我起身拿梳子准备帮她梳头发,梳子老旧断了半截,我走到压水井旁认认真真把梳子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还可以继续梳。我一边听着外婆絮叨一边帮她轻轻梳理头发。发现头皮上有三四块大大小小的白斑,头发稀疏了很多,两边依旧夹好小夹子,等我梳完,发现手上已脱落了一橛银发,长长短短。哎!外婆又老了一点,整个人好像矮了一些,两脚立在砖块上似乎有点悬空的错觉。说话气力当不了原先一半,满肚子的话,嘴边却接不上话的感觉。这不禁又让我记起外婆六十花甲时,张罗一大家子亲戚朋友,忙前忙后,精神抖擞,声音爽朗地招呼我们:外婆没什么好吃的做给你吃,多吃几个蛋,长记性好读书。来来来!快上桌,多吃点菜,要吃得饱饱的,看着你们吃我就高兴!外婆手脚麻利,点子多,三两下功夫就两三桌菜端上来了。
我走进了厨房,四个木桶都装满了水,仔细一看,水上面有一层灰,桶边上长了绿油油的苔藓。奥!忘了,外婆有一只眼睛几乎是看不到了了,另一只眼睛是模糊不清的。灶台上有一队小蚂蚁在静悄悄地行走,一束微光照射进来,它们倒走得很从容自若,一点都不急促。我提起四个大桶走到巷子那头的压水井旁刷洗,并盛好满满一大桶清澈的水。水桶里倒映着四角天空和屋檐棱角,微微晃动,这些倒影似乎梦游一般地茫然若失,水里的它们是真实存在着?还是蓝天碧云下的棱角分明是真?静默于时光的隧道里不言不语,只等这“”咿呀咿呀”的压水声与它们遥相呼应,聊胜于无,对吗?抑或碎瓦不小心与这满地苔藓相亲吻的刹那,便是它们谢幕后的欣然欢唱?!我一桶一桶把水提进厨房,灰暗灰暗的小小空间里,窗口外面的那一抹绿色,或许就是外婆日常做饭炒菜向外张望时舒心的美景;烟囱口遗漏下的阳光,可能是外婆分辨盐和糖的希望;那四角天空下的热辣高阳,便是外婆日思夜盼,蜷缩于一角,掰着手指期待一年中那不可多得的假期时的奢侈!大门前又长出了两条苦瓜,鲜嫩栁条,叶蔓延伸至地上,源源不断,老藤新芽,甚是新鲜。苦瓜其实不苦,只是很多人还未品尝其中滋味便喊苦,尝过苦瓜的人都觉得这是道极好的佳肴。从角落里拿起扫把扫起了巴掌大的庭院,其实很干净,只是扫去了一些看不见的灰尘。
“吃苹果,拿得吃!”外婆又在招呼我坐下,抬头看着满墙脱落的泛黄的报纸,还有外公曾经精雕细琢的书法作品,电杆线横七竖八耷拉在墙沿边缘,有气无力。我洗了苹果,准备挖苹果给外婆吃,外婆说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看着我们来了就高兴,特别开心!
与外婆话别后,我们慢慢走出小巷,我还是不放心,又打回转从后门走进外婆的老房子,奥!柜子发霉了,木箱子上面厚厚的一层灰,爬上二楼的木楼梯也还在一角。四角的床沿高低不平,脚下的砖块有点滑。我使劲叮嘱外婆别去池塘里洗衣服了,千万别去了!外婆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晓得哦,崽啊崽,不会去了。我看到了外婆的眼神里又泛着泪光,倚靠在墙门口看着慢慢离开,一直看着我。
我们都回家去,又留下外婆一人在老房子里,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睡在寂静的黑夜里,一个人静悄悄地等着。
寒冬割裂岁月,冷风钻入狗洞的2018年,外婆走了。人肯客不肯,客肯阎人不肯。外婆念着这句话走了。没有谁懂,外婆也不解释。外婆时不时举起右手“照镜子”,她要回家了,她要梳妆打扮一番,干干净净地走。
如果人死有灵,外婆的灵魂肯定还在这老屋里转悠吧。这是她枝繁叶茂的地方,也是囚禁她一生的监狱。外婆离不开这里,她也不会离开这里。外婆病重拗着也不肯去医院,她怕半路打个盹,碰不到外公,找不到回家的路。
外婆右手掌心的镜子,明晃晃,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眼神一会儿亮堂,一会儿晦暗。我亲近仔细瞅瞅,分明只看到了错综复杂的手掌纹路。我握着外婆的手心,有些冰凉凉。我即刻把外婆的手搓热点,塞进被窝里。没过多时,外婆又从被窝伸出右手痴呆呆地照镜子,定定的眼神。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老话。我抚顺外婆的头发,一缕缕银丝从我手指间穿梭来穿梭去。少时的光阴也在我手指间穿梭来穿梭去。暖和的新帽子帮外婆戴上,裹得紧紧的,巴不得提个火炉到被窝里。外婆全身热乎乎的,总会慢慢好起来。窗户临时被嵌进了玻璃,狗洞也塞实了。腊月的寒风哪有情面可言!塞得再紧实,冷风还是逼近了外婆的心。由不得你半点商量。
外婆的骨灰在殡仪馆暂住了几月。她的灵魂在我的梦里夜夜哭泣。
我们说好了的
外婆安葬落土后
带我去看看墓地
不是把头埋在泥土里
撕心裂肺哭
而是最后一次确认
外婆住的地方
是不是背靠山
是不是面朝阳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大地到土地
从土地到泥土
我们说好了
要让外婆安息
安静地来
安静地去
不能让人知晓
堵住心中的那些黑洞
当悲伤再度来袭我们
可以把双手插进泥浆深处
摸到亲人的头骨
也绝不松手
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