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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自嗨执笔,文责自负

01.

      上海的六月,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站在“盛世滨江”样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黄浦江面被斜雨织成灰蒙蒙的网。苏朦疏手中的激光笔划过平板电脑上的3D模型,向甲方代表讲解着客厅吊顶的弧形设计:“这里采用透光混凝土预制板,配合可调节色温的隐藏灯带,模拟日出到日落的光线变化……”

      “苏小姐,”甲方张总打断她,手指敲了敲大理石台面,“我们要的是‘奢华感’,不是科技馆。透光混凝土?听着就像廉租房材料。”他身边的助理立刻递上保温杯,杯壁上印着“天道酬勤”四个烫金大字。

      苏朦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耐。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修改方案了。她调出另一版效果图:“张总您看,换成玫瑰金不锈钢收边,搭配水晶吊灯,是不是更符合‘云端行宫’的定位?”屏幕上,浮夸的欧式雕花在虚拟光线下闪着俗艳的光。

      走出公司时,雨下得更大了。

      苏朦疏撑开伞,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手机在包里震动,她以为是陈屿,掏出来却是苏晚的语音:“朦疏叫上你家‘精英’!来‘Listen to the echo’!晚上九点!”

      晚上九点,南京西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陆家嘴的霓虹被雨幕揉成模糊的色块,倒映在“Listen to the echo”酒吧的磨砂玻璃上。

      苏朦疏坐在临窗的高凳上,指尖反复刮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那是杯鸡尾酒,方糖在威士忌里化开,橙皮油在冰块边缘凝出细小的珠链,像她此刻悬而未决的心情。

      吧台上的铜制鹦鹉摆件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绿锈,墙上挂着的老上海月份牌年画里,旗袍女子的眼波似乎正落在她泛白的指节上。

      苏朦疏掏出手机,屏幕上陈屿的对话框停留在两个小时前:“今晚陪香港客户,可能要晚点。”后面跟着个定位,是外滩那家日料店。

      她划开朋友圈,看到同事刚发的动态:“偶遇陈总在XX会所应酬,果然是金融界劳模。”配图里,陈屿正举着酒杯向中年男人敬酒。

    “你家那个‘金融精英’没来?”林晨影踩着十厘米的红底高跟鞋推门进来,香奈儿COCO小姐的香水味裹挟着雨气扑面而来。她把亮片手包往吧台上一甩,金链子哗啦作响,露出手腕上的卡地亚Love手镯,“我刚路过他们公司楼下,整层楼就他办公室亮着灯,估计又在陪‘财神爷’喝路易十三呢。你看你这黑眼圈,都快等成《盗墓笔记》里的禁婆了。”

      苏朦疏扯了扯嘴角,玻璃珠耳坠在脸颊旁晃出细碎的光影。她看着窗外延安高架上停滞的车灯,像一条被斩断的金蛇:“他上周就说这几天要冲季度KPI,那个盛世滨江的项目……”

      “得得得,”林晨影打了个响指叫来调酒师,“老样子,‘回声’特调,多加青柠。朦疏你别替他找补了哪次不是这样,追你的那个建筑师张浩,上周还在你们事务所楼下摆了九十九朵芍药呢——对了,说到花,我表哥今天回国,特意从巴黎玛莱区那家‘Le Jardin Perdu’带了干花束,说挑了个别致的送你。”

    苏朦疏的心微微一动。她见过林晨影手机里她表哥的照片,在塞纳河边抱着吉他,侧脸线条干净得像用橡皮精心擦过的素描。

      正想着,酒吧那扇镶着磨砂玻璃的木门被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男人穿着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手腕上戴着沛纳海,表带磨出了温润的包浆。他进门时微微颔首,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角,目光扫过吧台,最终落在林晨影和苏朦疏身上,步伐带着音乐人特有的舒缓节奏。

      “晨影。”他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檀木,尾音带着点海外生活留下的卷舌,“航班延误了两小时,抱歉。”

      “哥!你可算到了!”林晨影立刻跳起来,亲昵地勾住他的手臂,转向苏朦疏时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这是我亲表哥夕岳,在巴黎混了八年的音乐制作人,刚拿了‘新古典主义作曲奖’——哥,这是我跟你念叨过无数次的苏朦疏,华东设计院的才女,上次给外滩那家黑珍珠做的室内设计,《ELLE DECOR》都登了!”

    “苏小姐,久仰。”夕岳伸出手,指腹有常年握琴弓留下的薄茧,温度比室内空调稍高些,“晨影说你对空间光影的把控像在指挥交响乐。”

      苏朦疏指尖微颤,触到他掌心的纹路。他腕间飘来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混着雨夜里的梧桐气息,和陈屿身上惯有的雪松古龙水截然不同。

      她注意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半圈,领口处露出一小片锁骨,线条干净得像用橡皮精心擦过。

      “夕先生客气了,”她收回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冰凉的杯脚,“晨影说你在塞纳河边的工作室能听到圣母院的钟声。”

      “现在只能听到施工噪音了。”夕岳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小的纹路,“还是上海的弄堂有意思,前天路过田子坊,听见二楼老太太用苏州话骂猫,跟我妈当年训我的语调一模一样。”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风干的蓝花楹和尤加利叶,用褪色的绸带捆着。

      他将花束递给苏朦疏,褪色绸带擦过她指尖,“送给‘能让光在空间里写诗’的设计师。玛莱区那家花店的老画家说,蓝花楹的花语是‘静谧的等待’。”

      苏朦疏接过花束,花瓣蹭过鼻尖,干燥的草木香里混着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抬眼时,正撞见他袖口未扣的纽扣,露出的锁骨下方有颗褐色小痣。她看着夕岳眼中映出的自己——微卷的头发被空调吹得有些凌乱,耳垂上的玻璃珠耳坠在暖黄的吧台灯下泛着虹彩。

      “夕先生觉得,空间里的‘等待感’该用什么材质表现?”她反问,指尖捻着一片尤加利叶。

      夕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琴弦被轻轻拨动:“有意思。我想是……磨砂玻璃吧。能透光,却看不清全貌,像隔着雨幕看路灯,明明灭灭的。”

      林晨影在一旁听得百无聊赖,突然指着窗外:“哟,那不是陈屿的车吗?停在路口半天了,估计是来接你了?”

      苏朦疏猛地转头,心脏像被攥紧——路口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确实闪着双跳,可驾驶座的人影却在低头看手机,屏幕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在她起身时车子直接汇入车流,扬长而去。

      她指尖的蓝花楹掉了一片花瓣,落在吧台上,像一滴凝固的蓝墨。

      夕岳不动声色地递过纸巾,声音压得很低:“雨天的梧桐巷像走调的布鲁斯,今天就不接风了,不如我送两位回去?我的车就停在弄堂口。”他的目光掠过苏朦疏泛白的指节,又迅速移开,落在吧台上那片蓝花楹花瓣上。

      “我妈交代的我得等个人呢…哥你就完好的把我疏儿宝贝送回去吧~”林晨影无奈又俏皮地冲苏朦疏眨眨眼。

      坐在夕岳的沃尔沃里,苏朦疏注意到副驾储物格里放着本翻旧的《巴黎评论》,还有枚地铁票根,日期停留在三个月前。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清晰区域,映出淮海路两旁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梧桐叶。

      “苏小姐在设计院主要负责商业空间?”夕岳打破沉默,车载音响里放着德彪西的《月光》。

      “嗯,最近在跟‘盛世滨江’的样板间项目。”苏朦疏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甲方要求把餐厅改成开放式,又想保留中式屏风,挺矛盾的。”

      “矛盾有时能产生意外的美感,”夕岳转动方向盘,车子驶入苏朦疏住的老洋房区,“就像拉威尔的《波莱罗》,重复的节奏里藏着变化。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在巴黎时帮一个华人建筑师做装置艺术的音效设计,他用宣纸和不锈钢做隔断,会产生奇妙的共振音……”

      他的声音温和而专注,讲述着那些她未曾接触过的领域,却总能精准地切中设计的核心。

      苏朦疏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颗淡淡的痣。

      车子停在弄堂口,他从后座拿了把格子伞:“我送你到楼下。”

      雨丝细密,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声。走到单元门前,苏朦疏拿出门禁卡:“谢谢你,夕先生。”

      “叫我夕岳吧。”他看着她,路灯的光晕落在他微湿的发梢,“朦疏,下次如果你不介意,或许可以去我的工作室看看,我刚调试了一套新的声学设备,或许能给你些空间设计的灵感。”

      苏朦疏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亚麻衬衫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挺拔。

      她摸了摸手提袋里那束蓝花楹,干燥的花瓣似乎还带着巴黎的阳光气息。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陈屿的微信:“刚结束,你们结束了吗?抱歉,客户太能喝了。”

      苏朦疏看着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是锁了屏。楼道里的声控灯在她进门时亮起,照亮墙面上斑驳的水渍,像一幅抽象画。

      她想起夕岳说的“磨砂玻璃后的等待”,突然觉得,有些等待,或许从一开始就隔着无法穿透的屏障。

02.

      苏朦疏和陈屿的五年,如果对比就像她去年负责改造的那栋老洋房——表面被精心翻新成北欧极简风,承重墙里却藏着被白蚁蛀空的梁木。

      他们的家在静安区一栋1930年的老洋房五楼,没有电梯,楼梯间总飘着霉味与烟火气。苏朦疏第七次踩空台阶时,撞见四楼对门阿婆的目光,老人择菜的手顿了顿,铝盆里的毛豆滚出一颗,在声控灯下泛着青冷的光。

      周五晚上九点半,苏朦疏刚改完“盛世滨江”的第四版设计图,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阿屿”。她盯着看了很久,才划开接听,背景里传来骰子碰撞的脆响和嘈杂的笑闹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朦疏,帮我个忙,”陈屿的声音被KTV的低音炮震得飘飘忽忽,“我把盛世滨江的合同落在书房了,客户明天一早要签,你现在送过来?地址发你微信了。”

      苏朦疏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又看了看桌上凉透的汤——那是她下班特意绕路去“绿杨村”买的蟹粉狮子头。“陈屿,我刚加完班,很累。”

      “就二十分钟车程,朦疏你体谅一下,”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这个客户对我真的很重要。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盛世滨江看样板间吗?合同里有平面图,你正好先看看。”

      挂了电话,苏朦疏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楼道声控灯灭了又亮,照亮她脚边那道从一楼延伸上来的裂缝——像极了她和陈屿之间,那些被“未来”和“体谅”掩盖的沟壑。

      她回身走进书房,在堆满财经杂志的抽屉里翻找合同,却意外触到一个丝绒盒子。打开来,是枚钻戒,主钻旁边镶着三颗碎钻,款式和他去年在朋友圈推文“男士必看求婚钻戒指南”里的推荐款一模一样。可这枚本该带来惊喜的戒指,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指尖发疼。

      她没拿合同,没带伞,走进连绵的雨里。

      雨越下越急,打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裤脚。路过“Listen to the echo”酒吧时,看到路边的夕岳,他正弯腰从车后备厢里拿东西,白色T恤勾勒出流畅的肩线,后颈渗出的汗水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朦疏?”他直起身,手里抱着个吉他箱,“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没带伞?”

      雨丝顺着苏朦疏的发梢滴落,她看着夕岳递过来的格子伞,伞骨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想去江边走走。”

      “正好,我准备去工作室拿点东西,”夕岳把吉他箱放进后座,“送你过去?”

      车子驶上南浦大桥时,雨下得更大了。夕岳打开音响,放的不是古典乐,而是首粤语老歌,前奏里的萨克斯像被雨水泡过的丝绸。苏朦疏看着车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东方明珠,突然开口:“陈屿让我送合同,我没去。”

      夕岳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清晰区域。“他……经常这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朦疏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睫毛被雨水粘在一起,“大概是他升VP之后吧,或者更早,从我们开始讨论‘等买了大平层就结婚’的时候。”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自嘲,“好像我们的感情,一直是‘等’出来的。等他不忙,等项目结束,等攒够首付……”

      夕岳没说话,只是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车子在浦东美术馆附近停下,他从后座拿了件薄外套给她:“江边风大。”

      苏朦疏裹紧外套,闻到上面淡淡的雪松香,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夕岳陪她走到江边,防汛墙上的积水映着对岸的灯火,像碎了一河的星星。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寥。

      “我以前有个学长,”夕岳望着黄浦江上游船划过的灯痕,“为了留在美国,跟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后来他年薪百万,却总在深夜给我打电话,说会议室的地毯太软,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他转过头,雨丝落在他发梢,“朦疏,好的感情不该是消耗品,更不该让你在等待里弄丢自己。你还记得吗?”他的声音低沉深邃,“去年刚认识你时,我们讨论说空间里的等待像磨砂玻璃,可如果没有光,等待就成了牢笼。”

      他的眼神太认真,像探照灯,照亮了苏朦疏一直不敢直视的角落。

      她想起今年生日那天,陈屿把她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忘在车里,想起他无数次“下次一定”的承诺,想起那枚被遗忘在抽屉里的钻戒——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是空的。

      “夕岳,”她吸了吸被雨水打湿的鼻子,“谢谢你。”

      夕岳从口袋里拿出颗水果糖,包装纸是复古的玫瑰花纹:“在巴黎买的,据说吃了会有好运。”

      苏朦疏接过糖,剥开塞进嘴里,是很淡的荔枝味,像雨夜里的一丝甜意。

      她看着夕岳在雨中模糊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认识不久的男人,比交往这么多年的陈屿更懂她沉默里的重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个习惯动作,后来苏朦疏才知道,每当他思考时,都会做这个动作。

      凌晨一点,巷口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发现他走路时右肩略低,像在迁就这个倾斜的世界。

      陈屿的微信轰炸了十几条,从最初的“合同呢”到后来的“你到底在哪”,最后一条是:“苏朦疏,你别无理取闹了,我很累。”

      苏朦疏看着这些消息,第一次没有感到委屈或愤怒,只有一种疲惫的麻木。

      陈屿的屋子依然没有人,她删掉对话框,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镜面上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第二天早上,苏朦疏是被拍门声吵醒的。是陈屿,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苏朦疏,你昨晚去哪里了?客户因为合同没签成,直接飞香港了!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陈屿,”苏朦疏打开门看着那个他等了很久的男人,声音异常平静,“我们分手吧。”

      空气沉默了十秒,久到苏朦疏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陈屿冷笑一声:“苏朦疏,你又闹什么脾气?”

      “我没有闹脾气,”苏朦疏捏着衣角,指节泛白,“快六年了,陈屿,我等累了。”

      “我现在得马上去公司开复盘会,没空跟你胡搅蛮缠。”说罢陈屿摔门而去。

      她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开始收拾房间。

      她把陈屿的东西一件件装进纸箱:鞋柜里他那双限量版AJ,书架上他收藏的《经济学人》合订本,冰箱里他爱喝的进口啤酒——原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生活里留下的痕迹,远比想象中多。

      当她把那枚钻戒放回抽屉深处时,突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大学时的合影,照片上的陈屿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身边的她扎着马尾,笑得眉眼弯弯。那时他们在图书馆自习,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上,一切都还充满着“未来”的可能性。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模糊了年轻的笑脸。苏朦疏用纸巾轻轻擦干水渍,把照片放进自己的抽屉。有些过去,适合收藏,却不再适合陪伴前行。

      这天下午林晨影杀到她家时,苏朦疏正蹲在地上封箱。林晨影把LV手包往地上一扔,里面滚出几支口红:“陈屿那混蛋怎么说?我早跟你说过他不靠谱!走,姐带你买包去,买个最大的,把他那些破东西全装进去扔下楼!”

      苏朦疏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哭了。林晨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递纸巾:“哎呀别哭啊,多大点事……对了,我哥工作室新装了声学吊顶,不如我们去试听他新写的曲子,说是用了什么‘空间共振技术’,听起来跟在教堂似的。你正好去散散心。”

      夕岳的工作室在愚园路一栋西班牙式老洋房里。

      推开雕花铁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结了青色的果子,墙根长着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和雨水的味道。工作室里铺着百年老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声,一面墙全是落地书架,CD按作曲家国籍分类摆放,最显眼的位置放着张黑胶唱片,封面是巴黎圣母院的飞扶壁,角落贴着张便签:“2019.4.15,Notre-Dame”。

      “试试这个。”夕岳递给苏朦疏一副头戴式耳机,耳机线是手工编织的棉线,“刚混完的小样,还没取名。”

      苏朦疏戴上耳机,前奏是单簧管的低吟,像雨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接着弦乐渐次加入,小提琴的泛音在高音区震颤,像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窗。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光束在空荡的房间里移动,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空气中漂浮着旧木头和薰衣草的味道。曲子的中段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钢琴的几个单音,断断续续,像犹豫的脚步。然后是大提琴的拨奏,低沉而温柔,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息。

      苏朦疏的心脏莫名抽痛,想起前天陈屿那句“你又闹什么脾气”,想起这些年来那些被忽略的每一天,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一曲终了,她摘下耳机,发现夕岳正看着她,眼神里有了然的温柔。

      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散落着乐谱和咖啡杯,其中一个马克杯上印着“巴黎音乐学院”的徽章,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

      “听起来像……”她声音哽咽,“像在空房间里找回声。”

      “你说对了。”夕岳走到工作台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音轨,“我想写一种‘被留下的感觉’,就像搬空的房子里,家具搬走后在地板上留下的浅痕。”他转过身,手里拿着枚银质的拾音器,“这个是从巴黎一家旧乐器行淘的,老板说它能‘听见空间的呼吸’。”他顿了顿,看着苏朦疏泛红的眼眶,“其实上周在江边,我就想把这首曲子弹给你听,又怕时机不对。”

      林晨影在一旁看得无聊,跑去翻夕岳的乐谱夹:“哥,你这谱子上画的什么?怎么跟蜘蛛网似的?”

      “是声场模拟图,”夕岳走过去解释,“不同乐器的摆放位置,会影响声音在空间里的反射路径,就像朦疏设计房间时要考虑家具的动线。”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苏朦疏,“其实做音乐和做设计很像,都是在和空间对话,只不过一个用声音,一个用材质。”

      苏朦疏擦了擦眼泪,注意到夕岳袖口沾着点银色的漆——大概是调试设备时蹭到的。这个细节让她突然觉得安心,仿佛看到了他创作时专注的样子。

      离开工作室时,天又下起了小雨。夕岳撑着伞送她们到路口,伞沿倾向她这边,自己半边肩膀被淋湿。“朦疏,”他看着她的眼睛,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如果暂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的工作室随时有你的位置。”

      “哦~”晨影朝她挤眉弄眼“哥我还有个局得先走了,疏儿宝贝拜拜。”

      苏朦疏好气又好笑,转身看着夕岳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想起他送的那颗荔枝糖。她点点头,转身走进雨幕。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屿发来的微信:“朦疏,我错了,我们谈谈好吗?”她删掉信息,抬头看向愚园路上的梧桐树叶,雨珠在叶尖凝成晶莹的水滴。

(后续看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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