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我会想听音乐。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我急于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以免被内心的巨浪打入海底的时候,大概是我想要和谁有一番深入骨髓的对话却找不到人的时候,大概是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而惶恐的时候。
我还喜欢音乐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响起。因为被家人逼着和那个相亲的男孩相处,我和我妈一直冷战,可又想打电话跟她聊聊工作上的烦恼。我打开电脑,边听一部有关亲情的电影的主题曲边写着我的一篇短篇小说的结尾。小说结束在一个美好的回忆里,此时音乐还在循环播放着,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并越哭越凶。终于,哭声将音乐声淹没,很有可能已透过那并不厚实的墙传到隔壁房间男孩的耳朵里。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主管举起手里的工作牌说:“明天上午10点钟你们戴上工作牌到二楼剧场,有个音乐会,宫崎骏动画音乐会。”我突然兴奋起来:“真的吗?”主管笑着看着我:“你看。”仿佛是和一个并不在这里却和她相熟的人说:“我说什么来着,年轻人肯定喜欢。”“久石让会来吗?”我问。“肯定不是啊,怎么可能呢。”一个男同事说。“也是。”我小声表示赞同。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在明天近距离欣赏乐团演奏久石让音乐的想象中进进出出。我并非久石让乐迷,只是在某些时刻听到了他的某些曲子,共鸣恰好产生了。
我开始听久石让是在五年前。那会儿我在长春读研。某个周末晚上,我和我宿舍的一个女孩各自上着网,突然身后传来很熟悉的音乐声,不知道在哪听过,好像是某个著名的日本动画片里的曲子。我问她在听什么,她告诉我说是久石让的音乐会。我知道久石让,大学电影课上,曾经看过北野武的《花火》,片尾曲就是久石让做的同名音乐,音乐的旋律至今仍会突然在脑海中蹦出来。后来是在一年前,我在一家留学机构做文书。申请高峰期时,平均一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为了防止崩溃,我开始搜一些纯音乐在写作的时候听,结果出来很多久石让的音乐。我选了几首没听过的循环播放,其中最常听的是他为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做的一系列电影原声。在磅礴大气又悲壮的音乐中,我手里的活儿会焕发出光芒,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斗志像一股电流刺穿了身体。
现在,我正坐在剧场里听着一群年轻乐手合奏久石让音乐。这其实是一场儿童音乐会。中场休息时,整个场子像是一个蜂巢,轰轰隆隆地飞出年幼的孩子们和追着他们跑的父母。我帮忙拿着摄影器材,耳朵随时警惕着老板随时会发出的撤回号令。距离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我还没有听到最喜欢的《红猪》里的一段爵士风格的钢琴曲。
我是在音乐会开场半个多小时后才被老板放出来。在这之前,我还在和他修改着公众号图文。我不知道错过了哪几首,到的时候正在演奏《魔女宅急便》里的音乐。我坐到了后排同事弟弟的身边。他问我:“你看过这个吗?”我摇摇头:“我没看过宫崎骏的动画片,但我听过久石让的音乐。”“这个女孩有一只黑猫,她能听懂它说话,后来长大了,她就听不懂了。”他指着荧幕上的那个小女孩告诉我。人长大了,很多本领反而消失了。我看着下面一颗颗露出半截的小脑袋,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能听懂动物说话。反正我是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听懂过。
这时候,我的手机亮起来,是相亲对象发来了一条微信,他约我今晚吃饭。我想起今天是光棍节,可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约会。我没法拒绝,或者说,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我答应了他。这时,老板召集我们回去,临走时,让其他人把摄像的所有设备包括三脚架全挂在我身上让我带回楼上。我一路避着成群成群出场的小孩和大人回到了办公室。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因为事情基本忙完,老板准许我们可以随时下班。同事们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想起晚上的约会,算了下时间,摇摇头:“你们先回吧,我晚上有约,就等到下班再走吧。”他们走后,我望着灰蒙蒙的窗外,耳边还萦绕着上午的音乐。说实话,音乐会质量并不高,乐团的成员是一帮音乐系在校学生。能听的出来,他们的技法还生疏,音乐理解得也不到位,那位钢琴演奏更是差到破坏了整个音乐的节奏和风格。但幸好,早前已在网上听过正宗风味的久石让音乐,其中钢琴部分全由久石让本人演奏。所以,这帮年轻乐手只是帮助我唤醒对这些音乐的记忆,并没有破坏掉它们的魅力。我难过,是因为晚上在西单的约会,和一个与我处在一段别扭尴尬的关系中的人,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而我的耳朵里,注定是一首首循环播放的久石让音乐,连他的话都不会听见,多么荒诞又现实。
我们很准时地在指定地点见了面,一路无言地走到距离地铁出站口几步远的一个商场里。他领我去了里面一家做淮扬菜的餐厅,点了几种小笼包,外加几样蔬菜。我无聊地盯着桌子看,其实是在躲避他殷切的目光。他一直在找话说,我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摇头。
包子端上来了,他帮我添加了醋和酱油,还有姜丝儿,然后递给我,说:“刚才醋放多了。”我说:“没关系。”,然后夹了一个吃起来,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吃饭的时候,我果然听到了《龙猫》里的音乐,接着看到对面坐着一只龙猫,庞大的身躯遮住了餐厅里的所有人,圆滚滚的肚子紧紧抵着桌边,低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还微张着嘴。我夹起一个小笼包,蘸了蘸调料,放到它的碟子里。它低头看着,似乎不知道如何下手。我只好用筷子夹起,站起来,伸到它嘴边。它咬了一口,嚼了嚼,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
“等我一下,我去结账。”男孩站起身,我懒洋洋地跟着站起来,穿上大衣。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商场。进了地铁站,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却又衬得对面地铁呼啸而过的声音格外刺耳。他问我:“包子好吃吗?”我点点头,看了看他,又摇摇头,准确地说,是轻轻地快速晃了晃脑袋,说:“对不起,今天心情不好,工作上的事。”这时,车来了,他说:“没事儿,只是有点担心你。走吧。”我上了车,没有回头看他。
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到一条微信,是他发来的。他问我到家了吗,我回复到家了,他说想让我开开心心的,我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他说没事儿,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说,我说谢谢你。我找了一首久石让的“Merry-go-round”,听着听着,我竟然听到了爱,并非男女之爱,而是爱的能量。我隐约看到了远处有一扇门,门外似乎有光。我走上前,门外的光似乎在和我对话,说让我打开它。我蹲下来,手在地上摸索着,盼着什么东西能冰凉一下我的手指,结果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