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东北大地我深深爱着的父母兄妹,家乡父老。
1、
1964年的元旦刚过,街上就热闹起来。敲锣打鼓,都扭秧歌打腰鼓呢。
过年的时候要上节目,哪个单位也不甘落后。大家的心劲足着呢。
早晨刚过七点,冯素英就从家里走出来。
她脖子围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红围脖,戴着自己缝的花手套,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
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年轻和机灵。
她脚步轻快地踩着地上的积雪,穿街过巷去上班。
街坊有出来倒泔水的,跟冯素英打招呼。冯素英走过去,身上飘下好闻的友谊雪花膏的香味。
大姑娘才舍得买雪花膏,那多贵呀。老爷们能抹点蛤蜊油就不错了。
冯素英穿过一条马路,再走过两条横街,就到了日杂果品公司。
天刚麻麻亮。东北的冬天,早晨天亮得晚。城市还没有醒来呢。
冯素英来到公司,站在大门口的铁门前,轻轻地晃动两下铁门。
打更的师傅听到动静,从结着窗花的窗户往外一看,看到是冯素英。
师傅走出来开门,见冯素英围脖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还逗识她:“哎,小李子,长了白胡子。咋来这么早?太积极了!”
这年,冯素英22岁,她不说话,两只眼睛含着笑,走进大门。
冯素英是临时工,不是正式工。你个临时的,不好好干,领导伸伸小指头,咔地一下,就把你扒拉掉。
冯素英念完初中,打算考中专。可是,爹不让。
爹说:“个姑娘家家的,识文断字就行了,还想上天呢?”
爹和妈一共生了三个姑娘,两个个儿子。爹一门心思想让儿子念书。
可惜,他的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一个念完初中的。
冯素英和大姐冯素华,念初中的时候,姐俩商量都考中专。
那时候,爹兜里有钱,能供起孩子念书。
可是,大华被爹几句话就给收编了,爹答应她,要是她早点结婚,就给她陪嫁一辆自行车。
一辆自行车就把大华的一生都收买了。
冯素英生大姐的气,大姐一点不坚定,几句话就丢盔弃甲,不坚持自己的想法。
但大姐就是这么个棉花人儿,咋捏咋是。
等到冯素英念完初中,要考中专时,爹说:“你看,你大姐都没考中专,你考什么中专?让你念这么多年的书就不错了,赶紧下地,去社里种菜。”
素英知道上学无望,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哭了两天。
爹还是心疼这个二女儿,就背着几个兄弟姐妹,哄着素英:
“行了,耍耍性子就行了,你这是跟爹俩的,要是将来嫁到婆家,可不兴这么使性子,婆家该嫌弃你了。”
素英知道爹来哄,要见好就收。
她说:“爹,我不想种地,我不想晒得那么黑——”
爹看到素英哭得两只眼睛跟两个桃子似的,心里也软。
爹说:“不下地就不下地吧,那你嘎哈呀?这么大的姑娘,不干点啥,将来咋找婆家?”
素英见父亲已经答应她可以不种地,她也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她从炕上支起身体,说:“我同学侯桂荣能帮我找工作,行不行?爹,我想上班,像城里人一样去上班。”
爹那年56岁,他觉得5个孩子,就二姑娘骨子里像他,剩下的两个姑娘都窝囊。
大华棉花性格,三梅子虎啦吧唧,脑筋简单。
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时候感冒,烧坏了脑子,一捧起书本就脑袋疼。
老儿子那就是块滚刀肉,锥子扎不透,天天背个小书包走了,到放学点回来吃饭。
爹有一回上东江湾下挂子打鱼,碰到老儿子的班主任孙老师。
孙老师问:“你家老疙瘩咋天天不上学呢?”
爹气坏了,挂子也不摘了,一进家门,脱下鞋把老儿子摁在炕沿上一顿胖削。
那屁股都被他削肿了,可没用,那不是学习的玩意儿!
二姑娘素英爱学习,可也没用啊,过两年找个婆家嫁了,念那么多书不糟蹋钱吗?一分也带不回来。
爹脑袋就认识这点,之外的他看不到。
不让素英考中专,爹心里也愧对二女儿,就答应她不去社里种地。
素英上班挣的钱,爹也不要,让素英自己攒嫁妆。
素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也把自己命运的小船轻轻地一拨,拨到了另一个巷道。
素英在日杂果品公司上班,一天能挣到1.15元。一个月要是不请假,都有活儿干,能挣30多元。
攒上三个月,素英自己就能买自行车!大华眼皮子真浅,一台自行车,就把她的前途葬送了。
2、
素英进了公司的大门,径直往里面走。
她在日杂果品公司的菜窖里做杂工。
要过年了,菜窖里储藏了一冬天的蔬菜,都折腾出来。每天搬运这些菜,也是重体力活。
这些年,素英虽然一直念书,但暑假都会到地里帮爹种地。农活都干过,她再干别的工作,都觉得轻巧多了。
素英一上班就高兴,觉得自己像个城里人。
本来嘛,素英也算是城里人。
只是她住在东江湾,她家是菜社的,俗称菜农。
城里招工只找城里人,不要菜农。
素英有个同学叫侯桂荣,人家爸妈是双职工,都有工作。
爸爸是日杂果品公司的一个主任。妈妈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那家伙老厉害了,买啥都不用票。
侯桂荣初中毕业之后,没想考学,她直接进了日杂果品公司,做了保管员,你说牛不牛?
人呢,一出生就分出三六九等,侯桂荣是城里人,素英是半个农民。
这是命,咱得认。但有一样素英不认。
她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好的,过得省心烙印儿的,不能像大姐的日子,过得揪心吧啦,稀碎稀碎。
工友们来上班之前,素英把地窖收拾得干干净净。暖壶里的水都打上热水,规整地摆在桌子上。
素英是侯桂荣介绍来的,她绝对要干好,不能让人挑出毛病,那不是让侯桂荣跟她吃瓜烙儿吗?
过了一会儿,上班铃声响了,跟素英一起干活的两个小姑娘也来上班。她们年纪还没有素英大呢,一个18岁,一个19岁。
来到年了,各个单位分福利,还要供应各个副食品商店的水果蔬菜。菜窖里的三个姑娘忙得脚打后脑勺。
快中午的时候,才荣空儿歇一会儿。
这时候,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侯桂荣推门进来,一脸喜色地冲素英招手。
“冯素英,来。”
素英跟两个小姐妹打声招呼,就跟着侯桂荣出去。
往外面走了几个台阶,来到走廊上,才有窗户,才有阳光照进来。
两人在走廊的窗口站着说话。
窗外,运送蔬菜的工人忙忙碌碌,车喊马叫,很热闹。
侯桂荣没等说话,脸先红了,两只眼睛因为兴奋,水汪汪的。
素英一看侯桂荣这喜滋滋的样子,就笑着问:“他回来了?”
侯桂荣笑着点头。“他退伍了,今天到农机厂报到,晚上来我家吃饭,商量婚期的事情——”
说到这里,侯桂荣脸颊绯红,害羞呢。
两个好朋友,什么悄悄话都说。
侯桂荣处的这个当兵的对象有一年了。去年过年的时候,当兵的回来探亲,跟侯桂荣相的对象。
这一年,两人没见过面,都是书信来往。现在,当兵的退伍了,分到农机厂。
素英真羡慕侯桂荣,看看人家,爹妈有能耐,侯桂荣就有了好工作。
现在,人家对象马上也是工人了。侯桂荣跟对象结婚之后,那就是双职工。
素英最羡慕的生活就是双职工。
两口子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骑着自行车,能穿干净漂亮的衣服,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多舒坦,多有派啊!
素英看着侯桂荣害羞的模样,就调侃她:“啥时候能让我见见你家那位啊?”
侯桂荣笑了。“等明天的,今晚我见到他先跟他约好。咱们明天晚上一起去看电影,现在电影院演《五朵金花》,可好看了。”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你们一起看电影吧,我去多不好,给你们当电灯泡。”
侯桂荣伸手挽住素英的胳膊,笑着说:“咱俩是好朋友,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
“再说了,我领你去还有个想法,你跟我同岁,也22岁,再不找婆家,你就烂在家里。”
素英笑着用手去推侯桂荣。“你才烂在家里呢。”
旁边有人走过,两个姑娘收了笑声。
等人走过去,侯桂荣附在素英耳边,小声地嘀咕:
“让我对象给你也介绍一个当兵的,正式职工,到时候咱俩的对象都是当兵的,多好啊!”
素英羞红了脸。
3、
晚上回家,临时工把地窖里打扫处理掉的烂菜帮都拿走。素英拿回去喂猪。
素英的家东侧挨着嫩江湾,住在这片的居民就叫东江湾的。
这里房屋低矮,巷道纵横,七拧八挣的路啊,跟羊肠子似的。
不熟悉的人误入这里,经常迷路,走不出去。
东江湾的房子还有个特点,当时盖房子的时候,随意盖的,房屋举架不高。
夏天涨水,江水经常冲进家门,淹了锅台。
后来人们就开始挖土垫道,导致的结果是,院子高,屋里低。
一进屋,先往下走几个台阶,才到地面。
素英觉得这里的房子就赶上地窨子,跟日杂果品公司的菜窖没太大区别。
有朝一日她一定搬出去,离开东江湾这个穷地方。
推开自家的门,却看到院子里晾着一张大网,没看见爹。
素英喊了一声:“爹——”
爹从大网底下钻出来,手里拿着织网的梭子。
爹看到素英拎着一兜菜帮子回来,就说:“菜帮里挑出点好的,人能吃就人吃,不能浪费啊。”
素英把一包烂菜帮子丢在地上,从爹手里接过梭子。“爹,又要去打鱼?”
爹说:“来到年,要冬捕了,这网有坏的地方,让败家的耗子给嗑了,爹眼神不济,你帮爹补补网。”
素英拿着梭子,去补网。
爹弯腰捡起一兜烂菜帮子,在里面翻捡着,看到模样不错的,就捡出来放到一边。
多洗两遍,炖上都能当菜吃。挨饿那几年,树皮都吃了。现在的孩子狂丧了,这么好的菜帮都扔?狂丧的!
爹嘴里叨叨着,拿着那些菜帮子进屋去了。
素英在网下面飞针走线,把渔网坏的地方都补上。一边补网,一边哼哼歌,心里美滋滋的。
大网补好了,推门进屋,先往下走三个台阶,才到地面。
一进屋,闻到一股玉米面大饼子的香味,还有酱黄瓜的味道。
屋子里都是热气,看不到人。
听到热气里妈咳嗽的声音。
三妹冯素梅放学了,坐在厨房拉风匣,妈在厨房忙碌着什么。
听见妈说:“哎呀,米都让耗子给嗑了,当家的,可得收拾收拾——”
妈说“当家的”,就是说爹呢。
爹说:“我明天去街里买点耗子药。”
三梅子说:“耗夹子也坏了,爹,买点新的耗夹子。”
爹瞪了三梅子一眼:“哪儿都有你,就知道花钱,耗夹子修修就能用!”
素英洗手,帮母亲忙乎饭菜。
素英说:“爹,你不用买耗子药,我明天跟我同学要点耗子药。”
爹听到二女儿说话,舒心。但嘴上说:“总跟人要东西,那就不值钱了。”
素英说:“爹,侯桂荣的毛衣毛裤都是我帮她织的,要点耗子药还不行吗?日杂果品公司这东西遍地都是。”
三梅子说:“二姐,再要点耗夹子。”
素英还没说话呢,爹就呲哒三梅子:“那么不值钱呢,啥都要!”
三梅子一缩脖子,不敢跟爹犟嘴。
爹看到三梅子缩脖子那样也生气。挺好看个姑娘,总缩脖子,好像偷着干了啥坏事似的。
只有二女儿素英,腰板拔得溜直,说话办事有板有眼,越来越像城里的大姑娘样了。
哎呀,可不是大姑娘了吗?过年已经22岁,该找婆家了。
大女儿大华昨天就回来一趟,跟她妈在厨房蛐蛐的。
晚些时候,老伴跟他说:“大华的单位有个男的,个头长相都不错。要给素英介绍,你看行吗?
“要是行,就让大华告诉人家一声,订个日子相看。”
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爹做主。妈一辈子也没做过主。
爹说:“啥事我都能做主,就素英的事啊,还是问她个人吧,她要是同意,我没说的。”
妈把这件事跟素英说。
素英低着头,两只手卷着两个辫捎,低声地问了一句:“妈,他是退伍回来的吗?”
妈说:“你大姐没说,哎呀,不是他们单位的,是他们单位要盖厂房找的建筑队,这个男的是建筑队的。”
素英心里咯噔一下,又问:“是临时工还是正式工?”
妈说:“建筑队多数都是临时的,有活儿干就行吧,能挣一口吃的,男的挺勤快。”
素英不说话,把两条长辫子“唰地”甩到身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妈不明白素英什么意思,就追着问:“素英,你到底啥意思?同意不同意,跟妈言语一声。”
素英还是不说话,回了里屋。
妈跟爹抱怨:“你这个二丫头咋回事啊,一整就生气不说话。”
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眯缝眼睛看了一眼里屋的门,说:“这还不明白?她心高着呢,你给她找个临时工,她能乐意吗?”
妈说:“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自己啥条件不知道吗?一个菜农,虽说去城里上班,那也是临时工,她还想找啥样的?”
里屋,素芬听见妈说的话,气得掉了眼泪。
她委屈,如果当初爹让她考中专,啥样的对象不是由着她扒拉吗?
现在她同学中专毕业,到学校当老师,每次看到当老师的同学,她心里刀剜一样的难受。
命运没有给她念中专的机会,她只能在现有的生活夹缝里,寻找到她想要的生活。
她已经降低了标准,还要咋样啊?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又在饭桌上问素英:
“你大姐夫白天来了一趟,问你回话呢,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人家虽然是建筑工,可有一把子力气,身体好——”
素英咬着玉米面大饼子,说了一句:“老牛身体好,天天耕地不知道累,你找老牛给你做姑爷子!”
素英往大饼子里夹了一块齁咸的酱黄瓜,起身离开桌子,回里屋去吃。
妈生气,嗔怪地埋怨爹:“你把二丫头惯成啥样了?儿子我都没这么惯着?”
大儿子也说:“可不是,我二姐上班挣钱也不往回拿——”
老疙瘩马上说:“我二姐开支,咱家不吃顿肉啊?”
爹威严地扫了妈和几个孩子一眼,谁都不说话了。
4、
爹是能干的人。
爹12岁那年,跟着大哥,挑着担子,从山东一路逃荒,闯关东来到东北。
哥俩靠着嫩江湾这一江的水,打渔为生。
后来打鱼挣到钱,就开始买房买地。又入了菜社。
现在,爹也算是有家有业的人了。
爹打鱼很有经验,现在他不种地,在家养老。但他歇不住。要么去东江湾打柴禾,要么就去江里下挂子打鱼。
爹打上来的鱼吃不完,也不卖,就分给左邻右舍亲戚里道。
爹说,邻居处好了,比亲戚还好呢。
爹在东江湾一片很有名。过去打鱼,爹后来成了领网的。
公司合营之后,领网的就叫技术员。有时候水产公司出现问题,还来人把爹请去,帮他们指导技术。
回来的时候,给爹装一箱鱼,装一箱水果送回来。
爹就招呼众人出来分鱼分水果。
挨饿那几年,邻居都受过爹的恩惠。
爹心里有个读书的梦想,当年他跟大哥一起闯关东,在安城落户之后,就把老家的老娘和弟弟都接过来。
当时哥俩商量好了,弟弟不能再打鱼,他们要供弟弟念书,念书出息了当大官。
弟弟念书是真的好,可是,考学那年,弟弟出了天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
种地,打鱼,多累呀,读书多清闲呢。读书读好了,还能有个好工作,还能做官,管着别人,多好啊。也能照顾到家里。
可是,爹生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
二女儿素英学习好,可她是闺女,供也白供,将来都带去婆家,娘家借不上力。
夜深了,爹开门去了外面,把大门锁上,仓房门也落锁。
猪圈也看了一下,猪在睡梦里哼哼呢。
爹从柴禾垛抱了一捆谷草,扔到猪圈。
他把烟袋锅在窗台上磕打磕打。要进屋时,看到里屋亮着灯。
灯光下,素英趴在被窝里看书呢。
爹进屋,用烟袋锅敲敲里屋门,说:“别点灯熬油,浪费电费。”
灯随之灭了。
黑暗里,素英想着小说里安娜卡列尼娜的爱情和婚姻,心里暗暗地憧憬着自己的将来。
侯桂荣那个当兵的对象,能给素英介绍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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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