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寻找文字的旅程
2. 文字托起古代文明
十多年前,我们曾精心策划并践行世界文明探索游。以当年的认知,规划行程只能从我们心目中的四大文明古国起步,从最古老的文明发祥地开始。理所当然,将拥有“上下五千年”绵长历史的古代中国作为研学旅行第一站,视为世界游前的热身,并鬼使神差地定位在盘庚迁殷后的商代殷墟。
2010年冬季,当我们乘坐高铁,风尘仆仆赶到河南安阳,面对殷墟宫殿宗庙遗址和世界文化遗产标志的巨石,不仅瞻仰了早期中华文明形成过程中至关重要的殷商文明,而且亲眼目睹了中国最古老的成熟文字!
多年来,国人中广泛流传着“四大文明古国”,即古代中国、古巴比伦、古埃及和古印度的概念。“四大”肇始于梁启超先生1900年写作的长诗《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历经长期流传后,梁老师的长诗渐渐演变成中国人的常识。然而,从学术角度来看,学者们一般认为应该有五个重要的文明发祥地,除了四大文明古国,还有一个就是以克里特为代表的爱琴文明,也叫希腊爱琴海文明。爱琴海位于地中海东部,北方毗邻希腊半岛,在这片海洋上孕育了后来繁荣一时的古希腊城邦民主时代。它既是希腊文明的前身,也是西方文明的源头。
所以,按照文明发祥地判断,人类古代文明中心应该是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文明、尼罗河流域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黄河流域华夏文明,再加上爱琴海古希腊文明。
位居“20世纪影响世界的十本书”和最受欢迎的世界史启蒙书《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作者,美国加州大学教授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ianos)在书中写道:“如果我们认同美索不达米亚出现文明的日期是在约公元前3500年前后,那么其他各地区出现文明的大致日期就应该分别为:埃及文明起源于公元前3000年,印度河流域的文明起于约公元前2500年,中国黄河流域的文明起于约公元前1500年(笔者注:商朝建立于公元前1600年)……”,而起于克里特岛,后来又转移到伯罗奔尼萨半岛迈锡尼的古希腊爱琴海文明,则起于约公元前1700年。
请注意,斯塔夫里阿诺斯教授在这里讲的文明历史指的是“信史”年代。 历史学中所谓的“信史”是真实可信、有藉可查的历史记载,通常是既有后世文献记载,又有同期文字证实的历史。与信史对应的称“史前史”,则混杂着诸多神话或传说。
令人惊讶的,除了爱琴海文明之外,这些流域基本上都与美索不达米亚类似为“两河之间的地方”(如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印度河与恒河、黄河与长江,就连尼罗河,其上游也是黑、白两条尼罗河汇成)。河水泛滥形成的冲积平原,非常有利于文明的诞生。更令人称奇的,文明流域的中心地带和爱琴海希腊,大都分布在北纬38度附近(图中红线所示)。
斯塔夫里阿诺斯教授已于2004年离开人间,但他提出的“文明中心”(四个流域文明和一个海洋文明)仍在继续发酵和传播。依照文明发祥的时间排列,五大古文明依照“信史”记录(或者说有同期文字记载)文明的先后顺序应该是: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文明(约5500年前)→古埃及尼罗河流域文明(约5000年前)→古印度河流域文明(约4500年前)→古希腊爱琴海文明(约3700年前)→古代中国黄河流域文明(约3500年前)。
“文明”一词的定义,在世界各国出版辞书中的解释不尽相同。这里所说的文明(Civilization),可以理解为一种先进的社会和文化发展状态,以及到达这一状态的过程。大体而言,一个文明的形成至少要具备如下几个条件:如国家的出现、城市的产生、金属冶炼和工具的普及,以及文字的形成。虽然学术界各门各派对文明的定义尚存分歧,但是,所有研究都不约而同把“文字”列入了判定文明的标准。
人类文明的发源肇始,不一定非要有文字不可。可是文明要能积累,要能加速变化,要能进入成熟的阶段立足于世界,就必须要靠文字。正如英国科学家、著名考古学家格林·丹尼尔(Glyn Daniel)在《最初的文明》里强调的那样:在“文明”的诸多标准里,文字是最重要的也是必须的标准。被誉为“中国大陆学界第一人”、著名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教授也指出:“无论如何没有人否认文字是文明的一个很好的标准,没有文字,文明也很难讲。看来我们对中国文明起源和形成的研究,文字是最重要的。”英国语言学家、科普作家马克·丹尼尔斯(Mark Daniels)在其著作《世界文字系统》里更清晰地说道:“语言定义了人类,但文字定义了文明。”
“文字定义文明”形象的比喻是“文字托起文明”,值得我们按下对文明探究的“暂停键”,以旅途中看到、听见的历史故事,让目光从文明重新聚焦回到文字。
或许是历史偶然的巧合,或许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注定,人类最古老的两个文明——古埃及文明与两河流域文明,其“文字托起文明”的传奇故事是何等的相似。
第一个故事讲得是1799年,拿破仑大军远征埃及期间,在罗塞塔地区发现了一块黑色玄武岩石碑断片,黑石头上刻着三种不同的文字(或者说三语对照铭文)。最下面的一种,是亚历山大时代的古希腊文字,最上面的一种,画有鸟、蛇或小人等图画符号,正是人们多年来梦寐以求想要破解的埃及象形文字,中间则是不认识的草书文字。人们称这块石碑为罗塞塔石碑,最后被运到伦敦,成为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罗塞塔石碑虽然提供了破译埃及古文字的钥匙,但直到23年后的1822年,象形文字才被时年32岁的法国青年学者让·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Franois Champollion)成功破译。根据大英博物馆的说法,这一天的傍晚,商博良兴奋地奔跑着,在空中挥舞他的笔记,喘着气说:“Je tiens l'affaire,vois!”(看,我明白了!)然后迅速倒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一天未醒。几天后,商博良站在巴黎朱利安学院讲台上宣读他那篇震惊世界的论文,一举登上了破译象形文字的顶峰,他也被誉为“埃及学之父”。
正是因为象形文字的成功破译,考古学家才最终读懂了在埃及阿拜多斯北部沙漠地带“陶罐之乡”(乌姆•卡伯Umm el-Qa'ab)出土的史前国王蝎子王一世墓(U-j墓)的象形文字小标签,这些最早的象形文字标志着5000年古埃及信史的肇始。
商博良对象形文字的成功破译,也定义了埃及文明信史。随着在尼肯荷鲁斯神庙出土的埃及象形文字的最早文献——纳尔迈调色板的文字破译,至少创下了埃及历史上的两项第一:作为第一次将图画和文字连接起来的象形文字文本,第一次记录了身材高大的纳尔迈(美尼斯)国王高举权杖打击跪地的俘虏王,标志着上下埃及的统一大业,昭示了古埃及文明历史的开始,早王朝时代的诞生,将埃及文明信史的开端锚定在公元前3000年。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无独有偶,几乎在同一时期的1835年,年轻英俊的英国中尉军官亨利·罗林森(Henry Rawlinson)因公务来到伊朗北部被称为“诸神停留之地”的贝希斯敦山(Behistun mountain),冒着生命危险徒手攀登上520米高的悬崖绝壁。
一座壮观的贝希斯敦摩崖石刻浮雕清晰地展现在罗林森眼前。整个浮雕约有6.6米长,3.2米宽,除了雕刻着大大小小的十多位人物之外,绝壁上刻写着他梦寐以求的楔形文字,粗略估计竟然有近千行,而且十分明显地呈现出三种不同的样式,或者说,贝希斯敦刻有三种不同语言的楔形文字,“三语对照铭文”,简直就是上帝为他准备的一座古代文字宝库。
从1835年到1847年,勇敢的罗林森先后多次勉力攀登贝希斯敦摩崖,抄录或摹写了全部三语楔形文字铭文,摹绘拓印工作耗费了12个年头,完成了一项“宏大的”文字考古工程!然后,他以波斯楔形文字为突破口,继而推及破译了埃兰楔形文字和阿卡德楔形文字。同时,罗林森还根据已经出土的楔形文字泥板,分别于1850年和1852年出版了《巴比伦及亚述楔形文字铭刻注解》与《亚述史纲》等著作,向全世界宣告一门新兴的学科“亚述学”诞生。罗林森也因此被冠以“亚述学之父”的尊称。
因为罗林森和其他学者先后破译了众多类型的楔形文字,我们现在才能够知道,人类社会最早的文字发端于苏美尔的乌鲁克,被称为原始楔形文字。下面这张原始楔形文字泥板的图片,曾被无数学者所引用,这就是约B.C.3500-B.C.3000年,也就是距今5000-5500年的乌鲁克的原始象形文字,记录的是“在37个月里,共收到29086单位的大麦。由库辛(Kushim)签核。”
乌鲁克是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城邦,而苏美尔人正是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建立了第一个文明国家,时间在迄今5500年。两河流域的文明信史正是从苏美尔国家开始,美国学者克莱默教授在他的著名著作《历史从苏美尔开始》,提出苏美尔人首创的27个第一,包括:最早的英雄时代、最早的议会、最早的农历、最早的药典、最早的学校和最早的文字等等。
同时,罗林森对楔形文字的破译也让我们知道,楔形文字的发展和变化(包括文字体和文字功能)都不是两河流域同一民族内部的文字改革,而是不同民族在不同的时期完成。除了原创楔形文字的苏美尔人之外,各路入侵两河流域的闪米特人和非闪米特人,包括阿卡德人、阿摩利人(古巴比伦人)、库提人、埃兰人、赫梯人、乌拉尔图人、亚述人、迦勒底人(新巴比伦人)和波斯人,约有15种不同入侵者的语言,都直接或间接借用了楔形文字,用来书写和记录本民族的文献。因此,两河流域的文明信史,绝非用“古巴比伦”可以概括。这也间接地否定了传统“四大文明古国”中的“古巴比伦”,因为这个概念不够准确。
“文字定义了文明”,下一步,我们还将把探究的目的地转移到爱琴海,讲一讲在土耳其看见和听到的、既有传说又是真实的故事,一个用文字来证实或证伪的考古研究,用来说明历史文献、文物和文字之间的微妙关系。
故事发生在特洛伊——人们耳熟能详的“木马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