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玟坐在一片惨白的病房中,看着窗外随寒风而飘落的伶仃瘦叶,握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那双眼睛满是踌躇和迷茫,在这一松一紧间,手上的青筋和针眼更加清晰。
她有些烦躁的扔下笔,深吸一口气来平复翻腾的心绪,反而让她呛咳不止,是那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架势。因这番动作,给她那张透着死气的小脸染上了些许红晕,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身前那张光洁的信纸已经在桌上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她还能自由离开这间病房的某个下午,在一家小小的文具店里买的,如同她上学时的某个午后一样,随意走了进去,在货架的角落里看中了它上面印着的樱花,然后将它买了下来,一直放在床头的抽屉里,直到近期母亲帮忙整理物品时才将它取出来,而她差不多都要忘了曾经买过这样一封信纸。
其实一开始的初衷只是希望在这上面留下些只言片语,因为惧怕在某个时刻,会突然来不及对这个世界告别,可如今每每当她握起笔时,却又不知该在这薄薄的纸张上留下点什么,那些未及说出口的话又要谁来翻阅,或者说还有什么心愿依然将她困在这里,才叫她这样辗转反侧。
就在她刚刚弯腰咳嗽的时候,从宽大病服领口滑出的项链,似是雷霆,似是利箭,让她恍然醒悟过来,这些时日的难以抉择,不过都是因为那个人。
江玟青瘦的手紧紧握着那条缀着樱花的项链,用力到有些颤抖,在手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在她这极短的一生里,没有时间遇到更多人,去更多地方,更是来不及经历太多事,在即将结束的时候,除了些不为人知的心绪在跌宕起伏,一切都像一汪平静的水。
细细想来,憾事不多,父母算是其一,承欢膝下多年,没有尽到做女儿的本分,到头来还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这前前后后多年的失女之痛,幸好哥哥孝顺,会连着自己这份一块孝顺了,这种想法无端让她为自己离去后找到了些心安理得的借口。
真正让江玟觉得这场要命的疾病是一个绝望的灾难,是舒游。
本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能曾在人群中擦肩而过很多次,谁也不多看谁一眼,却在某一瞬间有了牵扯,就像被融化后揉在了一起,再也不能轻易说分离。
但是这场灾难降临时,江玟就明白,她与舒游最大的阻力来源于生命的长度,再也没有说爱的资本。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很多个“不得不”,比如她不得不没有多余的选择,不得不做一个失信的人,而此时此刻,不得不孤寂地思念一个人。
二
窗外的日光正盛,却照不暖这房间里末日般的冰凉,江玟明白那是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发出的信号,提醒着她时日无多。
她重新握住笔,在印着粉色樱花的信纸上写下第一撇,虔诚得像个信徒,脸上透出肃穆的悲伤,仿佛在用血刻写着永恒的誓言。
此时此刻,她近乎迫切的想要告诉舒游,自己是多么的想念他,甚至需要努力呼吸,才能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握住这只笔,恨不得此时舒游就在眼前,她要拼尽全力紧紧融入他的怀中,一生一世也不分离。
实在是有太多的话要对那个人讲,爱意也罢,歉意也好;但她最想的,还是见他一面,亲口将这些在胸中翻来覆去了许多遍的话告诉他,而不仅仅依靠这张薄得连一滴泪都经不住的纸,泪水落在上面,溅起一大片斑驳的湿渍。
情长纸短,如何能承载她至死的情愫,那是她这十一年来的坚守,成为了她心中唯一的信仰。
十一年前,她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就像清晨带着露水含苞的玫瑰,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夸,这个姑娘活泼伶俐,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忙不完的事。就是在这美好的年纪,遇见了舒游。
想起那天,至今还总是能感觉到那日的明媚,空气中阳光的味道甜丝丝的,不像此时,每一寸空气里都是消毒水呛鼻的味道。那时阳光微醺中都是生机,粉色的樱花热闹地挤在枝头,风一吹它们攀不住便“簌簌”地掉下来,调皮的落在少年的肩头。
那个少年微微低着头,嘴角挂着一抹笑,既认真看着脚下的路,又认真地听着旁边人讲话,偶尔回答一句。江玟曾在诗里读到过,也曾靠着自己那拙劣的想象去寻找那种唯美心动的感觉,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它会这样呈现在自己眼前。
现如今再想起来,的的确确是太过于美好,天时地利尽数被他占了去,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总之叫江玟再也无法抹去那一眼留下的烙印。
他抬头时,眼睛里盛满了阳光,江玟那时心跳如擂鼓,脸颊上火烧般的滚烫,她慌乱地低下头,乖乖的牵着朋友的手去食堂吃饭,途中朋友转过头来看她时,十分惊讶,“天呐!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她什么也没说,但那天的胃口却很好。
从那时起,江玟就像一瞬间藏了许多心事,带着隐秘又雀跃的心思,想再多见那个人几面,认识他,靠近他,偶尔也会因此而唾弃自己那么几秒,但哪里及得上少女心动时的渴望。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她窝在舒游的怀里抬着平板看电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边抹眼泪边揪着舒游的袖子,撒泼耍赖的问他,“说,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被我迷住了,所以才总是在我面前晃悠,吸引我的注意力,勾走了我的魂?”
舒游顺手扯了张纸巾盖在她脸上擦了一把,语气有些得意,“是啊,就像枝头受惊的雀儿一样,我才看了一眼,她就马上扑棱着翅膀要飞走,所以我只能用些方法让她自投罗网咯。”
江玟看着他,狡黠一笑,是你掉进我的陷阱才对。
三
除了疼痛和寒冷,江玟还听到了沙沙的声音,那是风和雨相遇时的呢喃,对面楼顶那巨大的十字在深夜闪着红色的光,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里透进来,就像一盆血泼在了墙上,阴森可怖,一时之间,让江玟分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过来了。
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不敢再看那面墙如同地狱沸腾呼号时的颜色,和她梦中几乎一模一样,一下就将她拖回那日的绝望中。
那是个难得天晴的午后,刚下过雨的空气中有泥土的芬芳,天璧的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聚拢成斑斓的彩虹,像连接两个彼端的桥。
她外出考察回到家,洗了一个舒服的澡,敷着面膜给自己做午饭。电话响起时,她正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有点苍白的脸发愁,寻思着得该好好补补,转过头时,看到天上挂着的彩虹,想到舒游约自己共进晚餐,心情极好,接电话时语气轻快,像枝头的百灵鸟,“喂?你好!”
“你好,这里是体检中心,请问是江玟女士吗?”
“是的。” 她边回答边弯腰去拿鞋子,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却让她险些瘫倒。
从体检中心出来时,天上下着如同此刻的雨,她像失了魂一样走在人行道上,身后那栋楼上是同样的巨大红十字,像一柄血红的利剑从天际斩下,而她就是那个接受审判的人。
江玟一脚踩进一个水洼里,湿了鞋袜,却对此毫无所觉,脑海中回放着那个阴冷的声音,“是这样的,江小姐,根据你的体检报告显示,血红蛋白降低和红细胞有明显的减少,并且红细胞体积和形态都发生了改变,这有99%的可能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是你们弄错了……”她攥着那张纸,一遍又一遍的问那个医生,急切得像个寻找母亲的孩子,而见惯生离死别的人,诚实得可怕。
江玟的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偶尔有人将目光投向她,又面无表情的从她身旁经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从空中飘落的叶子,到了尽头,而彩虹都是假的,雨后也不是晴天。
雨软绵绵的落下来,可淋在江玟身上时,她却觉得痛,她明明看着前方,眼里却又什么都没有。包里的手机反反复复震动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是舒游。
她呆呆地看着,直到挂了,过了一会儿又打进来,这几分钟,就像跨越了几个世纪,她不敢接,因为她一开口就会大哭出来,舒游会急,会问,她会忍不住告诉舒游一切,可是不能。
电话再响起来的时候,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将它扔出去,落在一汪水里,顽强的闪了几下,就彻底黑屏,江玟手忙脚乱的捡起来,可不管怎么按都开不了机。
她蹲在那里看着手里湿哒哒的手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吓坏了从她身旁经过的人,那人忍不住问她,“小姐,你没事吧?”她就像没听见似的,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当然有事,末日来了。
等到江玟清醒过来的时,眼前是熟悉的病房,而那些只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噩梦,久到她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那间屋子,只记得窗外路灯照进来,将家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扭在一起的魔鬼,狰狞可怕。
四
化疗的日子总是格外的难熬,这种折磨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心理,化疗之后身体的疼痛,让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病情在不断恶化,而这种化疗,除了能让她多苟延残喘几日,基本上毫无作用。
江玟承受着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的疼痛,意识却格外的清醒,脑海中奇异的想起上学时,和舒游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他会拉开椅子让自己先坐,把迎风的位置留给他自己,出门下雨时,他会在自己撑开伞的时候顺手接过。
想起高考报志愿那天,他站在大青树下的身影,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斑驳的落在他身上,他左手抱着本书,右手把玩着手机,他说,“江玟。”他说他在等人,那个人是自己,声音好听又勾人。
大一向自己表白时,他还是个羞涩又坚定的男同学,手里拿着的项链是一朵好看的樱花,很绅士的给自己戴上,江玟记得当时自己还同他开玩笑,“这样很像你栓到了一条狗诶。”
他说:“才不是狗,是枝头的雀儿,这是怕失去你的小心机。”
高中母校九十年校庆那会儿,他们两个约着一同回去,见到门卫大爷依然和以前一样壮硕,手里抬着个冒热气的保温杯,突觉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那个青涩的时光。
在热闹浓烈的氛围中,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舒游将她揽在怀里,温柔的说,“感谢母校,感谢遇见你。”
校庆结束后,他们一直绕着校园走,从礼堂到田径场,到宿舍区,再到教学楼,似乎就要一辈子这样走下去,江玟看到当年的那棵樱花树,它似乎长大了一些,现在还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只在枝头觅到了零星的几朵,但是他们都知道,它最繁盛时的样子,就像是那年在樱花树下见到舒游时,风一吹便落了满地,像极了一场粉色的雨。
江玟兴奋的往前走了两步,笑着回过头,“舒游,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简直就是一见钟情,怦然心动。”
她往后退了一步,深情的盯着舒游,“就在这棵樱花树下,只用了一眼,我就心动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可能你不说喜欢我,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你,是你,让我如愿以偿,让我拥有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舒游同样回视她,站在原地认真的听她说完,“我们十七岁时认识,二十岁那年你向我表白了,当时我就像中了个大奖般不知所措,因为奖品很贵重,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却又觉得这份奖品天生的该属于我。”
“舒游,你就是神赐。”她飞扑到舒游怀里,而舒游也紧紧抱住了她,江玟听到舒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只用了一眼,就爱上你了,可又怕吓跑了你,所以在一直等你长大呢,等了好几年才说出来。”
她抬头定定的看着舒游,责怪他,“你干嘛不早说,害我难过了好几年,你要补偿我。”
“好,我把我自己补偿给你,要不要?”
江玟瞪了他一眼,“不知羞。”又重被他揽入怀中。
舒游啊,你曾说过,情重于倾诉,可是,对不起,在某些时刻,我将思念你这件事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以至于忽略了“我在思念着你”这件事。我要偷偷的告诉你,一定是“我爱你”胜过了“我该思念你”,所以当我开始思念的时候,自动将你排除在外了。
舒游啊,如果此时你在我身旁听到这番言论,肯定会对此谬论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你只是因为爱我,所以纵容我和配合我。
可是,我一想到往后你也会这样纵容配合另一个女人,我就很妒忌她,甚至有些怨恨,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要幸福,要平安,要开心。
五
江玟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因为她看到舒游就坐在对面,青涩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看向自己时无比坚定,他叫,“玟玟,玟玟……”一声又一声,多好听。
这熟稔的声音让江玟委屈得想哭,却又无比开心,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舒游,你来看我了。”
“玟玟。”
她委屈的问,“舒游,你在哪里?”
他将自己抱在怀中,轻声喟叹,“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这个怀抱真的好温暖,让人忍不住要使劲蹭一蹭。
“对,你一直都在,从不曾离开。亲爱的,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她紧紧搂着舒游,泪水从眼角滚落,“可是这一切就要停止了,但是亲爱的,这并不影响我永远爱你。”
“傻姑娘。”她感受到头顶被人轻柔的抚摸。
她刚从舒游的怀抱中离开,就看到他脚下突然裂开,舒游哀求的看着她,“拉住我,玟玟!”江玟扑过去拉他的手,却怎么拉都拉不住,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从自己的掌心滑落,直直的坠了下去,她看到舒游的面目变得狰狞,眼中流出血,厉声质问她,“为什么?玟玟!”
江玟从梦中惊醒时,医生刚好进来查看,看到她额头上都是细密的冷汗,睁着惊惧的双眼看着天花板,紧张的过来轻摇她的肩膀,“江小姐,江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只是做了个梦。”江玟回过神对她笑了笑。
医生取了毛巾来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以免受寒,心疼地问,“做噩梦了?”
“不,是个好梦。” 她微微笑了起来,就像吃到蜜糖的孩子,“我在梦里见到了一直很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那的确是个好梦啊。” 医生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帮她掖好被子,在转出去之际又回过身,“那个人可能也很想见你一面。”
江玟愣了下,甜甜的道了声“谢谢。”
她将项链取下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
舒游,我总觉得时间那么远,却又那么近,有时候一觉睡醒,似乎才从你温暖的怀抱中起身,可事实上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从我提出和你分手的那天到现在,我差不多已经过完了我的整个余生。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刚翻过二十五岁那年,我清晰的看到了死神的眉梢,他肩上扛着的那把巨镰投下的阴影笼住了我,而我就像站在整个狂风肆虐的阴暗旷野,无处可逃。那时候的我,看到了命运的端倪,内心无比恐惧,逃离你似乎就成了一种救赎,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很莫名其妙,为什么,单单要从你的身边悄无声息的离开。
我是多么的不舍得啊。
江母提着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江玟靠在床上,眼睛盯着手上那条几乎从不离身的项链,盈盈泪水啪嗒啪嗒滴在上面,眼睛却似透过那朵花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本来要推门的手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来,她猛的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那间病房被甩在身后不见了,她才停下,身子抵着墙慢慢滑落,就像坠入无尽的深渊。
六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床边的被子上,江玟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接住它,好捧的一丝温暖,她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阳光了,便央着母亲带她下去走走。
母亲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在她的腿上盖了条毯子,才将她推下楼,宽敞的草坪上人很多,有病人,有家属,或者还有些无关紧要只是路过的人,他们脸上或悲或喜,却也不会让旁人多在意一分,江玟却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暖意,一直延伸到心口。
所有的人都在爱与被爱,如同舒游告诉她的,在情与情间,你爱着别人,有人也爱着你,你永远也不会孤身前行。
回病房经过大厅时,江玟看到一个憨厚的男人怀里圈着他的妻子,两个人缓慢的移动着,是在做腿部复健,江玟常常见到他们,也算脸熟,双方点过头算是打招呼。
看着他们相依的身影,竟格外熟悉,是了,舒游也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拥着自己。
那次是江玟跟着师兄前往南方的一个古镇,做名族古祠文化的考查。飞机起飞的那天,舒游赶着时间去机场送她,江玟知道,那时他在创业关键期,忙得像转陀螺,人也瘦了很多,却还特地在出发时赶了过来,江玟想本告诉他,不必送的,个把星期就能结束,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尽情享受着这种分离带来的爱和对这个人的依恋。
舒游说,人生尽管会有一次一次的分离,但重逢总比分离多一次。那时却不知道,可能最后的那次重逢余生都等不到。
“你的手好凉啊。”在机场大厅里,舒游捧着她的手,在轻轻的搓,江玟看到他眉头微微起,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像个较劲的孩子,“下雨当然会冷了。”
舒游看着她的脸也有点苍白,将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兜里,伸手为她整理衣领,“冷就要多穿点,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才能心无忧虑。”
他们离得那样近,舒游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像四月盛开的樱花笼着她,讲话的时候热气吐在耳侧,既温暖又显得格外缠绵,江玟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此时她的手揣在他的兜里,乍一看就像站在人山人海的大厅里拥吻,江玟红着脸退开,舒游也笑着退了一点,换成握着她的手。
看到舒游戏谑的笑,江玟心道:“师兄真不该这样贴心,借口上厕所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
飞机起飞时带来的强烈失重感,让她有一种正从云端坠落的眩晕,仿佛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在大厅里舒游为她整理衣领时,手指触碰到她的脖颈,指尖上的温度还残留在那里,江玟抬手摸了一下,却被自己手指的温度冰到。
她莫名的感伤,就像这是一场真正的离别,后来才发现,人有的时候对未来真的会有感觉,从那次回来之后,她真的离开了舒游。
七
眼前是一棵要落尽树叶的银杏树,横七竖八的树枝上偶尔有几片叶子,却有一种简洁的美感,母亲有事去处理,换哥哥江循来照顾她,江玟格外开心,在哥哥身边,她总能更轻松些。
她问:“哥,你说有时候,越想要保护一个人,是不是就越会伤害到他?”
江循以为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宽慰她,“刚开始是会难过,但时光会将这份好意保存下来,总有一天,每个人都要再次踏上旅程,会在那条路上领略到这份美好。”
说完后,他看到妹妹神情有一瞬间的黯然,自觉嘴笨,不会说话,还想着补充几句,江玟却笑了,“哥,谢谢你。”
“玟玟。”江循低低叹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半蹲下身子,轻轻捏了捏江玟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一切的。
江玟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有哥哥在,我当然放心了,哥哥是最厉害的。”她撒娇,“哥哥,我口渴,你可以去帮我拿一下水吗,我在这里晒太阳等你。”
“好,就在这里等着。”江循无奈的起身去给她取水,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江玟取出她藏在兜里的信,还是粉色的樱花,只是看起来暗淡了许多,应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
刚刚问哥哥的那句话,令她这些年耿耿于怀,会质问自己,当年做的是否真的正确。
她也从来没想过伤害舒游,可那件事是没有余地的,他们当一别两宽,各自人生,纵使她清楚地知道,舒游对自己那份浓烈的爱意,会化成这世间最毒的利刃,但是她也知道,再深的爱也抹平不了未来舒游独自一人的孤独。
所以她怎么忍心,又怎么能不忍心。
江玟没有刻意等待时机,只是正常的一顿约饭而已,不过那天舒游却意外的打扮了一番,格外的温柔,像他们曾经去图书馆自习时,一样的为她拉开椅子,江玟那颗坚定的心差点就动摇。
因为心里有事,气氛并不如往常热烈,江玟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自然没有注意到舒游的左手一只紧张地揣在兜里,感觉舒游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手中的餐具。
“舒游——”
“玟玟——”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江玟看着舒游如今褪去青涩,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我先说吧。”
“我们分手吧。”她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就怕说得太多,最后狠不下心。
“你……说什么?”舒游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她。
“舒游,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我很幸福,很珍惜,但对于分手这件事,我也是真心的。”
“今年我二十五岁了,你得要相信,我现在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都不敢给舒游说话的机会,就像自己单方面强势的宣布一件事。
其实她已经不太记得那天舒游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他要送自己,而自己第一次拒绝了他。“不用了。舒游,我想一个人走走。”
“嗯,那你先走。”舒游微笑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直至到拐角的地方不见,才垮下脸,将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抽出来,无力的垂在身侧,远远看去显得格外的狼狈与落寞。
有保洁员推着垃圾箱从她面前走过,江玟使劲将那封信扔进去,看着它被拉走。
时至今日,已无法深思当时种种。
如同她永远不会知道,舒游一直揣在兜里的那只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戒指,刻着“SY&JW”。
八
二十八岁那年冬天的某个清晨,江玟虚弱的躺在病床上,靠着氧气罩才能勉强维持呼吸,围在床边的都是这一生中至亲之人,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无声哭泣,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上,灼热得她无法承受。
她看到母亲身后窗外的那棵银杏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看到它在空中翻飞的姿态,像一支绝美的献舞,这已是最深的冬。
这种诀别时刻的到来,让她蓦然间松了口气,终于要结束这段旅程了,她不想折磨别人,也不想折磨自己,很久之前,她和那个人看过一部电影,男主遭遇车祸导致残疾,尽管女主想努力让他活下去,但他仍在美好的时光里选择死去,当时因无法拯救和挽留难过得要死,如今却是感同生受。那时就听人说,死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自己这一生,大约是够了。
父亲见她嘴唇微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将她的氧气罩取了下来,这个男人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今年才五十五岁,鬓角却有了无法遮盖的雪白痕迹,也没有了多年前教训她时的那种中气十足,已经无法将她扛在脖颈上,“玟玟,是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为一场诉说做准备,“二十五岁那年,我的人生很幸福,”有亲人、朋友、还有舒游,可是……“突然有一天……那天,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了。”
江玟就像是讲累了,停顿了好一会儿,安静的病房里,除了压抑的哭声,便只剩她艰难起伏的呼吸声。
“一开始,我很害怕,因为这意味着,除了失去生命之外,我将会失去很多的东西,有些事情再也做不了,可终于到了今天,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看着床前的这些亲人,接着说,“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从我知道结局的那一天起,一直在认真的等待着这个时刻,我离开后,你们要快些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我不希望你们还会因为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而难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的离去能让你们轻松些。”
听她这样说,母亲再也忍不住,大声哭出来,“玟玟,别乱想,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她说着说着,一阵无力的心酸,怎么会没事呢,这种谎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变成更悲伤的哭泣。
江玟捏了捏母亲握着自己的手,笑着安慰她,“嗯,没事的。”
她艰难的转过头,目光涣散的看着窗外,还有件事没有交代。这些年以来,本以为将一切都看淡,生死这种大事也不过是此刻和下一秒的区别,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姑娘,还是会怕,会舍不得,不甘心啊。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问起我,就说……就告诉他……”她那双眼仿若死神遮蔽下的浑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悠悠漾出一丝水汽,最后,她只说,“算了。”
人生果然有些执念至死也无处安放,她苍白的唇角漾起一抹笑,像是释然,又像是窗外有值得她欣喜雀跃的东西,不过这些都成了不为人知的事,就如那封写了很久的信,谁也不知道它存在过,最终像她一样被埋入冰冷的地下,再不见天日,此生再不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