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言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跟自己说,如果能度过这一关,就拼命努力。可是我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诺言,总是在摇摇晃晃恍恍惚惚里一次又一次,一点又一点失去自己最好的年岁。
我难过,因为我不够决绝。
天气越来越冷了,嘶冷的风穿过灯光闪烁的街道,雨哗啦啦飘落在映着斑斓霓虹的柏油马路。人们穿上了厚厚的羽绒外套,戴上暖和厚实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是一只只发福的狗熊。一辆辆汽车驶过,一道道车灯像是刺透雨幕的光剑。
这样的街道,冷得像是没有声音。
我独自一人走在首尔的街道。已经是十一月飘着小雨的天气,我还没有适应厚重外套的紧实感觉,仍然穿着一件从夏天穿过来的单衣。一阵冷风吹过,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胳膊,把整个人罩在雨伞里。
对面迎面走来一阵仍然穿着超短裙套着丝袜的女生,脸上厚重的妆容,精致的眼妆,热烈的口红在夜晚的映衬下显得性感又妩媚。我往路边走了走,她们从我身边经过,像一群曲线优美的野猫。我吸了吸鼻子,劣质又浓烈的香水味灌入鼻腔。
我想着刚刚电话里父母的声音,脑子乱得像是一团浆糊。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看似生离死别的暗下决心,却又总是被自己不够坚定的意志力慢慢抚平,忘却,又归于沉寂。我慢慢变得不再能够原谅自己,却又没有办法真的给自己一场盛大的别离。
好难过啊,像是天上无数的繁星。
我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学生时代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的想到真正的未来是这样的自己。憔悴,懦弱,腐败不堪。
我想一个人是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的,可是最卑微的却是明明已经定下选择,却还是迟迟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我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要面对别离的年轻人。“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原来我曾经以为最最浪漫的事情,是这么的残酷。就像是那场终将要到来的暴雨。残酷,泥泞,冲刷一切。
我想要变得不凡,因为我是这么平凡。我想要父母平凡,因为他们是他们不凡。我想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像父辈那样努力。我听过父亲说过自己曾来回搬运两百斤的沙袋,第二天累到需要扶着墙走路。我听我母亲说自己曾给人每天十二个小时拔了四个月的草,老板却在一夜之间消失……我听到的,也只是他们平凡而又波澜壮阔的大半辈子的一点点。一场平凡的波澜壮阔。我羞愧,敬佩,无地自容。我享受到的每一点每一滴,都隐藏了父母无数的鲜血和汗水。
哪有什么任劳任怨,我们不过都只是被命运推搡着向前。
我常常分不清眼前这精致的一切和一直倔强地残留在记忆里小时候的朴实是不是同样是我。而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软弱,只是因为被生活惯得太多。
我蹲下来,看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不断始过的汽车把两旁的街灯光线分割,唰—唰,像是不断重复和拉长的剪影。
渐渐的,一种混着不甘心和慢慢融化的感情在心底酝酿,我……我好不甘心呐!
我真的好不甘心!
我想一个人,一个真正努力活过的人一定能够理解。那种所有巨大宏伟的梦,慢慢沉寂在无声里的感觉。像是巨大的小行星从遥远的星系一路旅程而来,被耗尽所有的光芒和能量,最终化成一丝丝微弱的光亮,然后死去。而更多的人生,连最卑微的光亮也不曾有过,只是在无尽黑夜里独自徘徊,活在黑夜里也死在黑夜里,无声又寂寞。
就像你我。
我懦弱又恐惧,却又憧憬着伟大。如今想来,记忆里所有的难过和悲伤都被磨平了弧度,好像所有的不甘都可以被宽恕。我没来由地突然觉得……悲凉。我曾经告诉自己,如果连自己最痛恨的人最难受的事都忘却了,我……也就不再是我了。我不是一个容易原谅的人,但也在尘世里慢慢学会了谦逊和忍让。但我不想忘记,我一件都不想忘记。我忘不了已经是多少次在漫漫长夜里无眠,我忘不了多少次在梦魇里惊醒,我忘不了曾经无情高傲卑劣的眼神……我爱故我恨。
我渴望回击他们的力量,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想起不是为了被回忆再次羞辱,在下次见面之前积蓄力量。我想,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努力过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就像是被巨大的漩涡卷起,又重重拍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感情都是多余的。
为什么醒来就会流眼泪,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也许真的是这样,这一刻的分别是为了下一刻的重逢。没有任何一趟路途会真的平安无事,但我们,却是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现在,我们不断遇见,也不断分别,我们不断记起,最难的,是如何好好地忘却。不要忘却啊……那是曾经的我,和我的一切。
……
我缓缓站起身,远处的霓虹灯变得模糊起来。耳边依旧响着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亘古洪钟般的声音。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得如此包容,宽容地容纳了那么多人的梦和破碎,那么多人的放弃和不甘,那么多人的犹豫和果断……
还有我一无所有的勇气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