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无意中刷到一则视频。
外国的动物园里,玻璃后面,那只熊猫正抱着根竹子,慢吞吞地嚼着。
看着它那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头就有点发酸。
就在这时候,隔着栏杆,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我熟悉的、热乎乎的四川口音:“晶晶,过来!”
嘿,你猜怎么着?那大块头居然真抬起了头,支棱着耳朵听了听,然后放下竹子,慢悠悠地,一步一晃地朝声音那边挪过去了。
那笨拙又认真的劲儿,看得我鼻子一抽,眼眶子一下子就热了。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涩。
算起来,我嫁到这边,也有十五年了。
日子就像家门口那条小河,看着不声不响的,一眨眼就淌过去老远。
平时倒还好,该忙忙,该笑笑。
可有时候,冷不丁地在街上、在超市里,突然就钻进耳朵里一句地道的家乡话。
那感觉,真像是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心猛地就提溜起来,“突突”直跳。
我准会立刻停下脚步,扭过头去,使劲儿在人群里找那声音的源头。
哪怕只是陌生人,听着那腔调,也觉得亲得不得了。这感觉,跟我当年刚离开老家时,头一回跑到广东打工时一模一样。
在工厂嘈杂的机器声里,在陌生的粤语包围中,只要听见一句家乡话,心里头就像寒冬腊月喝了一大口热米酒,又暖又辣,直冲脑门,眼泪水都差点憋不住。
想家这个事儿吧,它不常像洪水猛兽一样扑过来,反倒更像墙角渗出的湿气,不知不觉就浸透了。
它总藏在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小地方,冷不丁就冒出来挠你一下。
就说前些天吧,我去菜市场买菜。挑好了菜,摸出手机扫码付钱。
屏幕上“滴”一声,跳出来收款人的名字。
我一看那名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那名字,跟我爸的名字,就差了一个字!
就那么一个字的不同,却像有根小钩子,“唰”地一下就把我的心勾住了。
指尖停在手机屏幕上,半天没按下去,心口那块地方,热乎乎的。
“阿姨,”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都有点发紧,“您家……都姓这个啊?”
卖菜的阿姨抬起头,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红润,笑呵呵地答:“是啊,我们那块儿,姓这个的多得很哩!”
“那…那您老是什么辈分的呀?”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期盼。
“我啊?我是‘光’字辈的……” 阿姨一边给我装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她说的那些话,那些称呼人的习惯,甚至说话的尾音,都跟我老家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儿听着,那些熟悉的音节钻进耳朵里,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慢慢攥住了,又轻轻揉开。
那感觉,就像迎面吹来一阵风,带着老屋门前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无声无息地,就把整个人都裹住了,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那个名字还在我脑子里晃悠。
明明就是个陌生阿姨,就因为名字跟我爸像了那么一点点,怎么就让我想起这么多呢?
像是突然有人捅开了记忆的一个小口子,哗啦啦的,旧日的光景全涌出来了:我爸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目送我坐上离乡大巴车的样子,他抿着嘴,背挺得直直的;我妈在灶屋里忙活,锅里炖着腊肉,白茫茫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围着围裙的身影……这些画面,平时都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落满了灰。
可就因为一个相似的名字,它们突然就变得鲜活无比,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塞满了整个心口,堵得人喉咙发紧,喘气都费劲。
记得有一年冬天,腊月里,特别冷。
我在异乡的汽车站等车回家过年。
寒风跟小刀子似的,直往脖子里钻,冻得我缩着脖子直跺脚。
就在这时候,旁边一个也在等车的人,掏出手机打电话。
一开口,那调调,那语气词,活脱脱就是我老家隔壁邻居说话的腔调!
那声音一钻进耳朵,我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儿。
千里之外老家过年的热闹劲儿——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锅里翻滚的饺子、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还有爸妈盼着儿女归家的眼神——仿佛“呼啦”一下全扑到了眼前。
眼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唰”地就滚了下来,掉在冰凉的衣服上。
冷风一吹,脸上湿漉漉的地方立刻变得冰凉刺痛,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异国的熊猫,它在铁笼子里,听到家乡的呼唤就走过去,我就忍不住想:连它都知道分辨家乡的声音啊!
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心哪能不想着老家那块土地呢?
它那挪过去的笨拙样子,看着让人发笑,可细想想,那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奔赴?
朝着那声音里,模模糊糊、却又无比亲切的“家”的方向。
乡愁这个东西啊,它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它就藏在那些细枝末节里,像根看不见的线,悄悄缠在你心上。
一句偶然飘进耳朵的家乡话,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甚至是一只远在异国他乡、听见乡音会挪步的熊猫……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都成了那根线的线头。
只要轻轻一碰,心弦就被拨动了,在心底最深处,嗡嗡地响个不停,余音能绕上好久好久。
到了这会儿才真正明白过来:人啊,就像田里的庄稼。
根须就算伸得再远,扎到了天边海角,它最想吮吸的,还是老家那块土地里,那点带着温乎气儿的泥巴味儿。
那点泥土的腥气,早就混进血里,刻进骨头缝里了,成了这辈子都抹不掉的记号。
不管隔着多少座山,多少条河,总会在某个你完全没防备的当口——也许是在异乡看到一片竹林的影子,也许是在陌生人那里瞥见一个眼熟的名字,又或者,仅仅是一只熊猫听到乡音后迟缓地抬起头——它就会突然醒过来,在你心里轻轻地提醒你:身子走得再远,这颗心啊,其实一直在回家的路上转悠着呢,从来就没真正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