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不一样之【守旧】
01
你站在金属门外面,透过顶部小小的玻璃窗向里张望。你看见妍正安静地躺在白色的手术床上,她的身上插着各种颜色各种粗细的管子,管子的另一头连接在奇奇怪怪的机器上,有红色的液体不断从细管流入她的体内,又从她的体内流入细管,流进机器。有人不停走来走去挡住你的视线,你努力踮着脚,晃动身体想看见妍,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渐渐地,你开始头晕眼花,你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盏一直亮着的红色的灯在放大在靠近你,灯光像是喷发而出的火山岩浆,溅落在你的头发上,你的背上,你的脚面上,你感觉到刺骨的疼痛,而你一动不动,没有任何逃离的念头。你多希望躺在那里的是你而不是妍,那么承受痛苦和濒死绝望的也会是你而不是妍。上天似乎听到了你的祈祷,你发现你穿过金属门,和妍错身而过,你代替妍躺在了手术床上,而妍站在金属门外看着你。你平躺着,四肢被禁锢住,你只能瞪着眼睛看头顶排列成圆形的密密麻麻的灯,那些灯好像无数只眼睛,盯着你,嘲笑你,你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满心欢喜,还好不是妍躺在这样的恐怖场景下。突然,所有灯都亮了起来,炽烈的白色刺痛了你的眼睛,你不得不闭上眼。等你缓缓睁开眼,再次能看清眼前的世界时,发现你正躺在一张老旧的木头床上,阳光透过屋顶那几块玻璃瓦洒下来,正照在床头,不知从哪个缝隙吹进来的风吹动了白色的蚊帐,蚊帐的一角飘飘忽忽地飞舞着。你恍惚了一阵,环顾四周,这个屋子好熟悉,但是好像缺少了什么,你左顾右盼寻找着,但就是想不起来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你想起了刚才的梦,惊慌起身,喊着“妍妍,妍妍”,撩开蚊帐,赤脚穿过屋门。
门外是宽敞而破败的堂屋,正中央生长着一棵手臂粗细的黄桷树,不知何时落下的种子和泥土,相依相伴,成为了屋子里长久以来唯一的生命象征。墙上贴着很多奖状,已经失去了颜色,凌乱地破烂出许多不规则的孔洞,露出底下石头做成的墙壁,像一幅抽象画。你被这面墙吸引了目光,凑过去,看到每一张奖状上都写着你的名字。你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伸手去触摸那些斑驳的奖状,冰凉的触感提醒你这是真的,不是梦。你也终于想起来了,你回到了老家,昨天下午到的,带着一大箱行李,还有妍。可是,现在妍不见了。你得找到她。
你穿过堂屋,抽出大门的木头门闩,用尽全力拉开门。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洒满了屋子,还有一束阳光带着暖意照在你赤着的脚背上。你逆着光,逐渐看清了破败的院落以及院落旁和记忆中一样的房屋,连排列位置也从未改变过,只不过家家大门紧闭。你转身,朝堂屋的另一扇门走去,那边通向灶屋和后门,后门之外是后山,你担心妍会独自去往后山。灶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灶膛里亮着火光。你很诧异。谁?是谁点亮的火?你努力睁开眼睛搜寻,在火光深处,你看到了妈妈,坐在矮凳上,正往灶膛里塞柴火。你惊呼:“妈妈,你怎么在这里?妍妍呢?你看到我的妍妍了吗?”妈妈抬起头看向你,黑暗中你看不清她的眼神,也或许是火光太亮暗淡了她的眼神,你只看到了空洞。你喃喃道:“不对,妈妈不可能在这里,这里只有我和妍妍,只有我们两个人回到了这里。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又产生幻觉了。”你转头四顾,视线再次转回到灶膛时,没有火光也没有妈妈。你心里一轻,幻觉消失了,你可以继续去寻找妍了,妍是不会出现在你的幻觉里的。你继续往里走,看到通往后山的后门闩着,妍没有出去,那就还在屋子里。
你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另一间卧房,储物间,茅厕,猪圈,储物间里的谷仓也打开看了——都没有找到妍。你失魂落魄地回到最初的卧房,看到床上有个粉色的兔子玩偶,两个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红红的眼睛似乎在流泪,那是妍最喜欢的玩偶,而妍正好好地躺在玩偶旁边,睡眼惺忪。你扑过去,把妍紧紧抱在怀里,柔软温暖。妍一声不吭地任由你抱着,没有回抱你,也没有拒绝你。屋子里回荡着你的声音:“妍妍,你还在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02
你给妍穿好衣服后带她到屋檐下坐着,在阳光里给她梳头发,像小时候妈妈给你梳头一样,你也给妍编了两个辫子,妍一直没说话,像个玩偶一样任由你安排。你左右审视妍的辫子,确认两边一样高,这才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饭桌旁坐好,走进灶屋,端出两碗面条。
早餐是清汤面,面条底下卧着荷包蛋。你把碗往妍面前推了推,带着讨好的笑意说:“妍妍,快趁热吃。下面还有荷包蛋哦!”妍没有动筷,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你没有生气和不快,笑呵呵地拿起筷子,翻动面条,翻出煎得两面金黄完完整整的荷包蛋,挑起往妍嘴边送,说着:“妍妍,你看,妈妈煎的荷包蛋可好了,这是我的妈妈教我的呢。我第一次煎荷包蛋是在我12岁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我煎的第一个蛋完全不成型,还焦糊了。你知道煎荷包蛋的秘诀是什么吗?”你停顿了一下,想等妍的反应,妍仍然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坐着,你暗暗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就是一定不能着急。火不能烧太旺,油热以后打入鸡蛋一定不能急着去翻动,要耐心等待,等待鸡蛋成型后,再快速翻面,等待另一面成型。这样煎出的荷包蛋肯定不会破,蛋黄会完完整整地被蛋清包裹住,就像这样。”你晃了晃筷子上的鸡蛋,想到妍妍就像一个因为太心急而煎得不成型的荷包蛋,心里一阵阵难过,好半天才又说道,“妍妍,你想不想学着煎荷包蛋?以前爸爸总是阻止你进厨房,让你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妈妈知道你很想学着做饭。你想学吗?想的话妈妈教你?”提到爸爸时,你小心翼翼地看了妍一眼,看她没有任何反应,才接着说完,妍还是没有反应。你苦涩地撇嘴,带了点哭腔:“妍妍,你说说话好不好?你不要不理妈妈,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跟妈妈说贴心话了吗?”最终,妍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吃一口面条。你不再强求,把凉透了的面条收进灶屋。
你回到堂屋,把躺椅搬到院子中央放好。那个躺椅还是爷爷亲手做的。首先用整根竹子做支架,需要弯曲的地方用火烤过之后不顾滚烫用力弯折,用竹条缠住保持,等竹子冷却就会定型,再也恢复不了笔直。支架做好了,再砍竹子削成薄薄的细长的篾条,一圈又一圈缠在支架上,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重叠在椅面和椅背上。就这样,本来笔直生长的竹子弯曲成了人们希望它们成为的样子。自己做的躺椅结实耐用,这么多年闲置在老家,洗一洗抹一抹,还能继续用。你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能见到爷爷坐在躺椅上打盹儿,你故意蹑手蹑脚走过去,凑到他耳边大喊一声:“爷爷,我回来了。”爷爷睁开眼,笑嘻嘻地看着你,露出没有牙齿的嘴,说着“英子回来了啊”,随后进屋张罗着从锅里端出温着的晚饭。
你把妍妍带到躺椅上坐好,摆弄她的手脚,让她尽量坐得舒服一些。暖洋洋的阳光将妍整个包围住,你轻抚着妍的小辫,好一会才松开,说:“妍妍,你坐着晒晒太阳,妈妈去挑水,家里还有好多地方要打扫清洗。”你看到妍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也算是有了回应。你欢欣鼓舞,几乎是哼着曲进屋抄起扁担,绑上两只水桶绳,挑起往水井走去。挑水必须从院子走过,这也是为什么你要把妍放在院子中央晒太阳,你想要时时刻刻都看见妍。你挑了一担水放在妍身旁,指着水桶里的水对妍说:“妍妍,你看这水,是不是很清澈?你要不要尝一尝?带点甜呢!和城里的水味道很不一样。真没想到,这口井还有水,还是这么清澈。妍妍,你可能不知道农村的井水是怎么来的,你想听吗?想听我就仔细告诉你。”你瞅了一眼仍然安静坐着的妍,自顾说下去:“那我当你默认了。妈妈告诉你啊,每口井的地下都有一个井眼,类似于泉眼,找到了这个能出活水的眼,井里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水流涌出,从很深很远的地下,流到井里,灌满整口井。只要这个眼没被堵住,这口井就不会死。妍妍,你看,十几年过去了,这井还活着,还有水。”你本来还想继续说的,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活”“死”这样的字眼,你噤了声,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妍,发现她没有什么反应,松了一口气。
你从屋子里翻出各种板凳,抽屉,柜子,箱子,瓶瓶罐罐,搬到院子中央清洗晾晒。你希望和妍多说说话。你告诉妍这些物什的来历,你还从中找到一些你小时候画的画。你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微笑似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看见妍也在微微笑着,于是你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更明媚。你进屋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可洗的东西了,于是打算再挑两担水把水缸灌满。灌满水缸的习惯是潜意识的。水井里的水虽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但速度总赶不上一桶一桶舀出的速度,井水的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在以往院子人声鼎沸的时候,这一口井的水是不够用的,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大水缸,用来储水。现在,这个院子没什么人在,已经不需要储水了,你还是想要水缸的水满满当当的。只是,当你把水挑到水缸旁时,发现水缸是满的,一点水也倒不进去了,你只得让水就在水桶里待着。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水缸装满的了。你最近很健忘,你知道,因为你总是忘记要做什么事,也会忘记做了什么事,所以,你总是发现一些东西莫名其妙地出现,而一些东西永远也找不见了。就像早上的面条,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的,但它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你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碗洗了,但脏碗已经消失不见。
03
午饭是妍最爱的西红柿炒鸡蛋,她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你把菜和她的一小碗饭端上桌,把菜拨到她碗里,嘱咐她快吃,然后你进屋去盛你的饭。等你再回到饭桌上时,发现妍已经把饭吃完了。你特别开心,问妍要不要再吃一碗,妍摇了摇头,你也不再强求,她能吃下一碗饭,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吃过午饭,你和妍并排坐在堂屋休息,那棵小树就在眼前,身后则靠着那面奖状墙。你发现妍一直看着那棵树,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本来想借此讲一讲道理,告诉妍,再艰难的处境,只要不放弃活下去的勇气,就总会有一线生机,就像眼前这棵树。你总是能从各种事物中找到其中蕴含的哲理,再有意无意讲给妍听。你觉得你用这样的方式讲道理会更容易让妍接受,但你没有想到这样做得太多太明显,也会让人厌烦。直到那天,妍对着你咆哮:“还有你,我最亲爱的妈妈,你总是对我说教,我做的任何一件事,你都会问我背后的道理。哪有那么多道理啊?我只是想去游乐场玩,想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享受游戏,不是去想一篇游记要怎么写!”你终于意识到你以为的良好的教育方式,并没有被接纳,结果适得其反。所以,这一刻,你没有说话,任由妍看着小树发呆,你相信,她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许久之后,妍转过视线,看向墙上的奖状。那些是你的光辉历史,你忍不住炫耀道:“妈妈以前可厉害了,每学期都拿回第一的奖状。那时啊,我妈妈对我可严厉了,考差了一点点就会让我跪在地上,对我又打又骂,就跪在这棵树生长的地方。我怕被她打,我于是拼了命学习,努力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努力去讨好她,就是为了不会从她嘴里骂出那些难听的贬低我的话。我都不知道那时我是怎样承受住了这些辱骂殴打的。”说到这,你想起了他对妍的打骂,你惊恐地住了声,异常小心地看向妍,观察着她脸上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她似乎没听见你在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前方的那张奖状,眼珠都不曾动一下。你看着妍的模样,心里一阵阵抽痛,你想,哪怕她愤怒,她生气,她伤心,她有一点反应,都好过现在这样像一个玩偶,不说不笑不动。你想去摇动她的肩膀,让她说话,让她有情绪,你最终忍住了。
你打算带妍去后山。妍一直喜欢画画,这次回乡时,你把她小时候的涂鸦都带上了,那些你一直珍藏着保存得好好的,有几张被撕碎过,你都给一点点粘好的。当然,你还把画架和画笔都带上了,正好可以去后山找个地方写生。你一手牵着妍,一手抱着画架,画架上挂着笔盒。你穿过后门,走向后山。秋天的山林一片荒凉。你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可以画在纸上的风景。你带着妍穿过被荒草掩埋的小径,停在一块平坦的晒坝上。田地里总会有这样的晒坝,无法种植庄稼,却可以把农作物晒干,也有自己的作用。你站在晒坝中央,望向山脚的院落,望向远处的群山,望向蔚蓝的天空。秋天虽说带着点苍凉,也带着丰收的喜悦,秋日田野别有一番景色,画出来会是一幅美丽的画。你把妍安置在一块大石头上,把画架支好。你拿出画笔,放到妍手里,指着眼前的山林说:“妍妍,这样的秋景你没见过吧?是不是也很美?你把你想要留下的景画下来吧,随意画就行,我去把旁边的那块地清理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在上面种一点菜呢。”
你去拔那块荒地里的杂草。你专注于把每一株看见的草连根拔起,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帮着家人干农活,那种从内心深处生出的获得感和满足感,此刻充盈着你的胸腔。等你把整块地的草都拔完,直起身,发现太阳已经平了西山。你回头去看妍,看见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待着,这么久的时间,悄无声息,仿佛不存在一般。但你知道,她在的,一直在你身边。你走过去,想看看她作的画,发现画纸上一片空白。你握住妍的手,像小时候一笔一画教她写字那样,用画笔在纸上画起来。你轻轻地在妍耳边说:“是不是没有思路不知道从何下笔啊?妈妈教你。首先确定画面的主体,记得要上留天,下留地,地平线要在稍靠下的地方,天空要留得多一点,然后将你画面的主体——那个院落——放在中间偏左的地方,最后简单勾勒出远山的轮廓,注意山上是有树的,所以山的边缘会有些参差不齐。你可以先大致区分一下明暗变化,把明暗交接线画出来。这样,这样,你看,是不是初稿就画好了?”你等着妍的夸奖,以往你教她画画,她总是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你,夸张地说:“老妈,你太厉害了!”你没有等到。
暮色已经沉降了下来,山林里雾气渐浓,你带着妍还有画架下山。远远地,你看到老屋那盏白炽灯发出微弱的黄色光芒,你笑着摇摇头,自嘲道:“又忘记关灯了。”
回到家,你问妍晚饭想吃什么,晚风吹起了她的小辫,她轻轻摇了摇头,你也瞬间失去了食欲,带着妍走进卧房,躺倒在床上。你睡不着,想跟妍说说话,发现她背对着你,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你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脑海里不停闪出一些人影,在奔跑,在嘶喊,在拉扯,你分辨不清他们的模样。你努力想把他们赶走,他们却像重复放映的电影片段,循环着,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你起身,从开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再次躺倒,再次清晰地感受那些幻影。终于,幻影消失了,你闭上眼睛睡着了。
04
你看见妍正开心地在水上乐园划船,欢笑声飘出好远好远。你在岸边笑着叮嘱她注意安全。突然,水面颜色由透明变成了深绿色,你大声喊:“妍妍,快回来!不要往前面划了,那里水面落差太大了,有危险!”可是,还是晚了,只一眨眼的工夫,水面变得空荡荡的,没有船,没有妍,只有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水面的波涛上。你着急地起身,想跳下水去救妍,发现双腿无力,浑身是伤,你一下子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你急得大声呼喊着:“救命啊,有人掉水里了!”你拿出手机胡乱打电话,给警局,给乐园管理处,给救援队,一直打不通,终于你看到有救援船开过来,开到妍消失的地方,有救生员下水搜索,不断下潜又上浮,但是过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人。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妍肯定没救了,你绝望地哭喊。有围观的人来安慰你:“节哀顺变,你还年轻,再生一个吧。”你大吼回去:“再生一个那也不是我的妍啊!”随即你哭得更厉害,心脏猛烈地抽动着,一阵天旋地转,这个世界在这一刹那崩塌,你哭喊着醒了过来,双手胡乱抓着,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心痛的感觉还在,而妍不在,兔子玩偶也不在。你疑惑,为什么每次醒来都找不到妍,妍会去哪里呢?你想等着妍回来,你相信她会回来的。你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你微微一笑,是妍回来了。进来的却不是妍,而是妈妈。你看着妈妈小心翼翼的模样,那样子,你好像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你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你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对妍的啊。你想对妈妈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却是:“妈妈,你看到妍妍了吗?”你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到了难过和强忍着的眼泪,你惊慌起来:“妍妍出什么事了吗?她去哪了?”说着就要奔出门去。妈妈拉住你,无奈地说:“妍妍没事,她说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让你在家等着她。对了,她还说,想吃你做的红烧狮子头了。”你很高兴妍终于有想吃的菜了。你去到灶屋,开始做红烧狮子头。这个菜做起来很麻烦,要把肉剁碎,再放入鸡蛋搅打上劲,之后团成丸子在油锅里炸一下定型,然后炒香料烧水煮丸子,最后还要收汁。妍喜欢吃,再麻烦你都会做。
你开心地做着红烧狮子头,妈妈帮你打下手,帮你生火加柴。你很自然地接受着妈妈的帮助,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妈妈会在这里,会出现在只有你和妍的世界里。你做了两大盘红烧狮子头,端上桌,随后站在大门口望着院子,等着妍回来。等待的时候,你将院子的角角落落都审视了一遍。对面那户人家早已搬走,房屋只剩下一点断壁残垣,有几根房梁还在坚守着不肯倒下。右边是两层小楼,外墙都贴满了瓷砖,看着像是有人长期住着,但门窗一直紧闭着。左边是一块空地,以前是大家的自留地,一家分得一小块,种着各种瓜果蔬菜,常常在做饭前到地里顺手摘几把豆子,掐一捧菜尖,就可以炒两个菜。你想,那里适合改造成一个花园,反正现在也没人会拿来种菜了。
你等了很久,站得腿脚发麻,只得靠在门框上,妍还是没有出现。你转过身,想去询问妈妈到底妍什么时候回来,你没有找到妈妈,却看见妍正坐在饭桌旁,盘子里的红烧狮子头少了两个。你欣喜地奔过去,轻抚着妍的头发,默念着:“回来了就好。”
吃过饭,阳光晴好,你照例带着妍和画架去了后山,在昨天相同的位置放好画架。你握着妍的手画了几笔,便将画笔交给她。你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黄色的小花迎着秋日暖阳开得绚烂,昨天只顾着除草竟没有注意到。你很快摘了一把,献宝似的拿给妍看,还在她的小辫上插了两朵。你越看越喜欢,拿起笔,在画上增添了一片又一片野菊花,仔细刻画着每一个花瓣的细节。你画累了,转过头,看着安静的妍,发现在她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水杯。你很欣慰,妍还是这么懂事,会想到要带上一个水杯。你打开水杯,凑到妍嘴边,妍只喝了一小口,你已满足,自己也喝了一口,觉得甜滋滋的,水井里的水果然好喝。
你仍然在山上待到夜幕降临才收拾回家,回家后找了一个玻璃瓶把花插上。此后,只要天气允许,你便会在找到妍后带她去后山,画画,采花,除草,种菜。下雨的时候,便在屋檐下坐一整天,听雨,看雨,跟妍说话。
你说,你小时候犯了一点错就会被妈妈打,然后你就找机会往外跑,跑过一个个山头,跨过一片片田野,确认不会被妈妈抓住,才停下来,躺在草丛里,找一种酸咪咪的草放进嘴里嚼,拔长长的狗尾巴草编笼子,用来装蚂蚱、蛐蛐。等到你觉得肚子饿了,才慢悠悠往家走,一路上摘野花,扯树叶,到院门口再全部扔掉,也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扔掉了。你说,有一次你跑到后山,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藤条搭了一个“屋子”作为你的秘密基地,打算就在里面过夜不回家,直到被家人找到,揪回家又挨了一顿打。你说,你小时候就是个野孩子,挨了妈妈不少打,好多次跪着用竹条打,打得满身都是红色的伤痕,好几天才消。你自顾说了好多好多话,妍总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05
你把自留地修整好,改造成了花圃,撒下花籽,也不管它们是否能发芽,是否能熬过寒冬。你在老屋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只要能和妍在一起,你便心满意足。只是,你总在早晨醒来时发现妍不见了。为此,你尝试过整晚不睡觉,一直守着妍,她却总能在你稍微分神时溜走。好在,妍总会回来的,或早或晚,抱着她最爱的兔子玩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秋天过去,冬天来了,一天冷似一天,阴雨绵绵不断,你再不能去后山了,只一心呵护花圃里那些幼小的花苗。你还分辨不出它们是什么花,但你撒下的籽都发芽了,一片片嫩绿的小小的叶片,好像都一个样。你带着妍观察那些花苗,在纸上画下花苗每一个阶段的变化。你期待着花圃开满鲜花,再把千姿百态的花一朵朵画到纸上。
可是那一天,妍早上消失后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外面开始下雨,你焦急万分,你呼喊着妈妈,你知道,妈妈肯定会出现在你的世界里,她肯定知道妍去了哪里。妈妈来了,抱着妍的兔子玩偶,望着你没有说话。你把兔子玩偶夺过来,责问她:“你把妍藏哪里了?你把她还给我!”妈妈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冲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男子,抢过玩偶,用力扯掉玩偶的耳朵,玩偶的手,玩偶的脚,玩偶的身体,再狠狠扔到地上。玩偶四分五裂地躺着,用作填充的棉花撒了一地,像是玩偶流出的血,白色的血。你看见躺在那里的是妍,破碎的妍,红色的血向四面八方蔓延。你奔过去,想把妍拼凑起来,血沾了你满手满身,你哭喊着:“不要!不要!我的妍妍!不要!”
那个男人拉起你,恶狠狠地说:“你看清楚,那不是妍妍,那只是一个玩偶!你到底要在你虚幻的世界里待多久?!李英,你该醒醒了!妍妍已经死了,彻底死了!”你挣脱他的钳制,反驳道:“没有!妍妍还在!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她会对我笑,她还会点头摇头,她还吃了我做的菜,她是真的!还有那些画,都是我跟她一起画的,她说了以后要和我一起开一个画室的……”
男人扶着你的肩膀,把你转向在角落阴影里站着的妈妈,无奈地说:“你看得见她吗?在只有你和妍妍的世界里,有她吗?你分清楚那个在你身边的人到底是你的妍妍还是你的妈妈了吗?李英,你不要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在你为了妍妍要死要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妈妈,她看着你这个样子,内心会有多难受?”
你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她饱含泪水的双眼中的自己,你脑袋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你上前一步,仔细望着那些中风中翻飞的银丝,喃喃说道:“原来,是你,只有你。”
男人见你清醒过来,语气缓和了一些:“李英,妍妍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你不习惯没有孩子的生活,你没有工作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单冷清,我们再生一个吧,再生一个女儿,或者儿子也行。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家的。”
你推开他:“方弘,妍妍就是被你逼死的,你用那么高的标准要求她,稍不如你意就辱骂,贬低,人格侮辱,你一方面说她让你失望透顶,没有任何前途,一方面又让她做很多她难以完成的作业。你已经逼死了妍妍,怎么,你还想让我生一个再被你逼死吗?”
方弘被你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眼冒火光,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好得了哪里去?妍妍跳楼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所谓的要做慈母,对她毫无底线地宠溺,满足她所有要求,她就是被你惯坏了,心理脆弱,经不起一点挫折。还有,我在打她的时候,你有阻止过吗?你只知道事后当好人,在我的面前在妍的面前都当好人,只有我是坏人,你不觉得你的无所作为对妍的心理伤害更大吗?再说了,我们从小挨的打骂比她多多了,怎么没有寻死觅活!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都不好受,你倒好,用抑郁来逃避,还吞药自杀,你和妍妍一样,都是不负责任的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妈妈拿扁担轰走了。你抱着头蹲在地上,满脑子都是方弘的声音。良久,你抬起泪眼,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问道:“是我的错对吗?都是我的错……”妈妈把你扶到躺椅上坐好,端来一杯热水:“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错。英子乖,喝杯热水,好好睡一觉吧。”你听话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很快便沉沉睡去。
妈妈的视角
你说你要回老家,他们都不同意,我却觉得也许换个环境对你有好处,尤其是那里没有妍出现过的记忆。我一一劝说他们,把他们的担忧都驱散,我说我会陪着你在老家,他们定期送些食物和用品过来就行了。老家虽然破败,收拾收拾短暂住一段时间没问题,最重要的是,那口井,那口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井,还能用,井水依然冬暖夏凉,带着一点甜意。最终,他们妥协了,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提前回乡安排整理。十几年没住过人的地方,需要好一番修整和清扫。
只是,我没想到,在我们准备启程时,你说,你只想和妍两个人回老家。你抱着妍最喜欢的兔子玩偶,说:“妍妍,我们回老家去,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完,拉着行李箱出了门。你独自开车往老家去,我们开着另一辆车跟在你身后,不敢逼停你,选择护送你,直到你把车稳稳停在院门口。
你带着玩偶和行李箱进了院子。我知道,此刻在你的世界里,除了你和妍,没有其他人。他们想要强行带你离开,我劝住了,我让他们给我一点时间,给我和你,给你和妍,一点时间。
我走在你旁边,而你对我视而不见。你带着玩偶走进老屋。老屋已提前收拾好,你没察觉到,你的意识里老家很久没住人,需要好好收拾。你把玩偶放在床上,开始打扫屋子,挑水擦洗桌椅。我知道没法阻止你,只能尽量帮你。你觉得把屋子收拾得可以住人了,才抱着玩偶沉沉睡去。你大概是累坏了,也可能因为老屋带给你的安全感,你没有吃安眠药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很开心,说明回老家是有用的。这一年多,你都只能依靠安眠药才能睡着,而且安眠药的剂量已经加到了两颗半。而我的担忧是,这样让你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中,你的病情会不会恶化。我不希望再次看见你躺在ICU里。你看见妍妍躺在ICU里恨不得取代她,我也恨不得取代你去受那些罪。好在,你被救回来了,我还有机会去帮助你走出来。我能做的,只是支持你,尽量去帮你,让你的心变得更轻松一些,哪怕在你的世界里并没有我的出现。
我看着你几乎和玩偶形影不离,我听着你的自言自语,我想告诉你那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可是我不愿意看见你失望的眼神。有几次你把我当成了妍妍,我看着你眼中的欣喜和爱意,和清醒时的冷漠麻木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只能一次次妥协。我偷偷让玩偶对你的话有回应,我吃掉你做给玩偶的饭菜,我把自己当作妍妍陪着你。我看着你的变化以及对玩偶的依赖,我的心在纠结,我知道不能让你深陷在虚假中以至于再也无法抽身,我必须让你回来,慢慢回到真实的世界来,所以我在给你准备的水里、饭里按剂量放入了医生开的药。药效起作用时,你会有短暂的清醒,你会发现我的存在,你也会在真实和虚假之间游离,你不断地寻找妍妍,只要不让你看见玩偶,你的清醒便会持续更长的时间。我一直在你身边,观察着你的状态,在衡量把玩偶拿出来的最佳时机。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你逐渐戒断依赖,逐渐回归真实的世界。最后,我失败了。方弘的出现,强行把你拉了出来。
从那之后,你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抱着破碎的玩偶呆坐一整天,我的心像被千刀万剐般疼痛。我听到你对妍妍说你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我在反思,是不是因为我的打骂,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伤痕,你假装它们已经被修复好,实际上你的心很脆弱,经不起更多的风吹雨打。就像你在自责没有保护好妍妍,我也在自责我没有保护你。我不该逼着你一定要考师范当老师,我不该要求你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我不该用打骂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教育你。我和方弘其实是一类人,还好,你没有像妍妍一样离我而去,我就还有机会弥补。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从小成绩就好,你懂得很多道理,你很会劝解其他人,那你也劝劝你自己吧。你看,就像你说的,那口水井,只要井眼没被堵住,就会一直有活水,人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生命的活力,一切都还有希望。还有屋子中央的那棵树,你经常望着它发呆,我想你也在被它鼓舞着,你看,不管遭遇再多的艰难,也要用力地活下去。道理很多,得你自己去领悟,我说再多也没用。我能做的,是趁你睡着后把玩偶修补好,密密麻麻的针脚让玩偶显得有些狰狞可怖,但至少它是完整的了。你醒来仍然第一时间找玩偶。你看着修补好的玩偶,抬眼看了看我,你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那天之后,你不再拒绝吃药。你开始拿起笔画画,整天整天地画。我知道你一直想学画画,小时候我没让你学,一心要你好好读书考师范当老师相夫教子,你偷偷去学了画画,毕业后也找了画画的工作,只是生了妍妍后,在方弘的强压下辞职在家带娃,也很少再画画了。现在,再也没有人会阻止你画画了,你想画,就去画吧。
春天来了,花园里的花都开了,你拿起画笔去把它们都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