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品位好像怎么都说不清,去过住过明明有感觉,想说出来倒总有点儿难——比如昆明。那回一远方老友来昆公干偷得半日闲,让我领他走走看看,倒指定不看旅游景点,说艳俗。想想便去看云南陆军讲武堂,看西南联大旧址,看闻一多殉难的寂寥小巷。末了他说,都说昆明花多阳光好,还以为他女性得很,其实不,我简直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烟草味儿!然后出题:能一语道出老昆明的味道吗?一时我还真说不上来。想想,那至少不是如今满街的过桥米线的浓汤艳香,或昆明人称道的端仕街小锅卤饵块的糯滑鲜香,或用建水陶罐做的汽锅鸡特有的清雅醇香,更不是如潮涌来的川菜的辣、粤菜的鲜、湘菜的红。老友便说,我看那是性感——别想歪了,我说的是那种生命的滋味。有人说性感与年龄无关——这话是说给电影演员亨弗莱·鲍加的。你要看过电影《卡萨布兰卡》,想必记得那个斜倚吧台、目光散淡、嘴含讥讽的男人瑞克,甚至被他打动过——一个性感的老男人,一个典型的英伦绅士,孤独、含蓄、矜持而优雅。经他一说,心头悠然浮起的,还真是昆明这个老男人的“性感”——我也喜欢那部电影。
城亦如人,性情品位各异:杭州水灵飘逸如妙龄女子,北京方正权重有天子龙颜,上海乃华丽世家几经世变奢华不改,广州却是新起富豪独踞南天——多少都少了点“性感”。昆明地处偏远,虽离“客厅”太远难得入流,也少见有显赫身世,着实像个性感老男人,虽满脸褶子,却一脸一身的阳光,独踞高原,任身边日月起落烟云飘飞——说那叫彩云,倒不如说是如烟往事,偶尔,他会淡然地朝远方下界瞥上一眼,而后再度微闭起双眼,想他任谁都不知道的心事。
山会老水会老人会老,城亦如是。一座性感的老城会想些什么?尽管如亨弗莱·鲍加扮演的瑞克所说,“我从不回忆昨天那么久远的事情,也不会去计划明天那么遥远的事”,但昆明注定会想起些什么。想子孙吗?子孙多得无法细数:生于滇池畔的郑和往外一走,就走进了印度洋走到了好望角,走成了中国的哥伦布;喜欢音乐的聂耳轻轻一唱,就唱出了《义勇军进行曲》,唱成了我们的国歌!或许也想他的老祖,想那座始建于2400年前的苴兰城,传说那是楚将庄蹻所筑。想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派兵征服滇地建起的谷昌城、隋代的昆州城、唐时为南诏国边城的“拓东”城,直到元代,才有了昆明一名:几番兴废,至今昆明已然几千岁。
如今的昆明愈大愈新,旅行社兜售的惟鲜花阳光,恋旧者如我那位朋友,总要固执地去寻那个老去的男人——尽管曾经的风流倜傥早被岁月沧桑覆盖,沧桑的性感却依然是性感。“性感”虽说总有些美丽的暧昧,一个老男人的性感显现的倒正是男性的本真:潋滟春光华灯高楼豪车美服霓虹舞乐咖啡普洱,统统都是外表,看上去有时他悠闲得有点儿无所事事,骨子里倒血气充盈硬朗有力。滇池凝成的双眸犀利得要命:二十世纪初,当中国南方最早的火车穿山越岭从越南开上高原,他虽说也欣赏它带来的那份法国的悠闲浪漫,却一眼看破其中玄机,振臂一呼,掀起了动地惊天的保路风潮。居高临下的站位让他耳听八方:武昌辛亥革命的枪声刚响,他便与云南护国起义军一道,在遥远的西南举事做出了惊世回应。精武或是一个男人的本性:在翠湖边的云南陆军讲武堂那座土黄色建筑里,他与年轻的朱德、叶剑英、周保中一起研习军事战略。抗战期间,他含泪送出的子弟兵在台儿庄大捷,又随抗日军队从昆明出发一直西进,在滇西奏响凯歌。儒雅淡定却是他的内涵:在西南联大土墙草顶的简陋课堂里,他与众多学子一起,研习着最传统的经典和最前沿的科技。可那并不妨碍他在乌云压顶时,随闻一多在云南大学做完演讲后步出校门,在一声罪恶的枪声中,与诗人和他的《红烛》一起倒在血泊之中。是的,如今他会在护国起义以血与火凝成的豪迈中沉思,在筇竹寺以泥塑出的佛道经卷中寻找空灵,也在金殿用铜铸成的吴三桂与陈圆圆的生死爱恋中体味爱情。他在西山龙门以石刻成的民间工匠的悲怆传奇中寻求生命的真义,也在滇池岸边的风帆以水凝成的飘逸洒脱中解读人生。在大观楼边,他选胜登临,面对“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让“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轻吟着孙髯翁的不朽诗句,感受着滇地历史的悠远与浩瀚……
这么说,昆明还真不是个只晓得赏花爱花的无心仕女。亦文亦武,亦庄亦谐,亦壮亦悲,亦刚亦柔,他的淡然中总有种掩饰不住的沧桑智慧翩翩风雅,皱纹间凝着的尽皆雄沉矫健的世纪风雨——那一切都属于一个老去的男人……许久后老友来信,说亨弗莱·鲍加饰演的瑞克说过:“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吧,她却走进了我的酒吧。”当如今城镇都标榜自己是个酒吧时,昆明不是,他夜夜都会走进缺铁缺血的你我心中。这座性感老城,诱惑的是所有想来昆明的旅人,以及那些尽管在此住过多年,却从没认真打量过他的人——只消一眼就醉。
(此文原刊於《人民日報》副刊,現已收入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