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平常的夜晚，客厅来了好几位爷爷的好朋友，电视放着我听不懂的台湾歌仔戏，茶几上倒满了清一色的家乡自制苦茶。
已然记不清当时是聊到什么话题，只记得空气忽然安静，爷爷用力的吸了几口烟，再一点一点，缓缓的吐出来，慢悠悠的说了句：“我那老伴也已经不在了。”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视屏幕，眼神不曾有过一丝晃动，淡定得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可这话，却深深的刺痛了我。不管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每每回忆起那个瞬间的当下。
大概脆弱、依赖、习惯，是所有人的共性。不论男女，不管是8岁孩童，还是80岁老人。都需要有人疼，都需要有陪伴，我们都一样。
1
我的爷爷，是个心非常狠的人。
小学一年级，是父亲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住的是没有卫生间，冬冷夏热的小平房。口袋里的钱不超过50元是常有的事。没有像样的店面，没有固定的收入，有的是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屁孩。
记得那年春节，回家过年的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到村口搭乘大卡车，准备回安徽。爷爷一路小跑追到村口，见坐在车里准备出发的父亲破口大骂：“你那女儿到底还让不让她读书了？今年的学费再不给，就让她辍学！”当着众多邻里乡亲的面，向父亲讨要我一百多元的学费，满脸愤怒，一点情面都不给。
据说当时父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兜里仅剩的200元递给爷爷。卡车已经走远，爷爷还在原地骂骂咧咧：呵，养不起还生那么多，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正经事一点都不做……一旁的乡亲看不下去，忍不住上来说了几句，都被他大声呵斥回去：我骂他怎么了？！
说来神奇，被爷爷“当众羞辱”的父亲，一改好玩本性，潜心事业，终将我们姐弟几个一一供上大学，在城市买了房，就此安了家。
说到父亲，忍不住插一个小话题。奶奶曾说，父亲年幼时，因为不远读书，被爷爷在大冬天扒光所有衣服吊起来打……
“这个死老头的心，真的是非常非常狠！”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楚记得每每奶奶说起这段往事时，脸上满满的心疼。
2
我的爷爷，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小学三年级，有次家里来客人，我和堂妹在客厅大声叫喊玩耍。爷爷猛的从客房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拇指粗的尼龙绳，冲着我大骂：你再吵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打死你？吓得我两腿发抖，躲在门后，无声抽泣，整个下午都不敢出来。
爷爷有一间小仓库，儿时的我对那牢牢紧锁的小房间有莫名的向往，只因知道里面放有各种诱人的零食和饼干。印象中的那个房间，一年四季都会被爷爷紧锁着。他有一个很奇怪的癖好，宁愿让东西全部变质扔掉，也不愿给家人多吃一口。后来，小叔叔不知从哪找来一把钥匙，放在奶奶处。从此，趁着爷爷外出，奶奶在门口站岗，我在房间内偷东西吃，已经成为我们爷仨生活的常态。
他永远沉着一张脸，像是全世界人都欠了他500万又迟迟不还一样的不满。记得有年寒假，初中同学相约到我家玩。爷爷一看，客房满满都是人，一个个不是染了头发，就是说话不着调，脸一沉：要是成绩退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从那以后，再没同学敢去我家玩了，都是要提前通风报信，在征得奶奶同意的前提下，我再偷偷溜出去与他们会合。
爷爷的这种暴脾气，深受其害的当然是奶奶。
记得有天下午，爷爷喝了点酒在楼上睡觉，奶奶在楼下大声喊着爷爷的名字，让他下来吃饭。本想着，没声音，应该是沉睡状态，也就没理会。没成想，没过多久，年迈70的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满屋子找奶奶，嘴里骂骂咧咧，说是要揍她。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跟奶奶通风报信，把她藏在床后面。害得奶奶眼噙泪花，久久的躲在房间里，小声嘀咕着：这个没良心，不得好死的东西，连叫他起来吃饭都想打我。这个挨千刀，老不死的……
像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俩玩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风风雨雨几十年，却始终没有谁赌气说着要离开。
3
一直觉得爷爷像块石头一般坚硬，什么都伤不了。可他还是彻底变了，在奶奶因为高血压突然离世后，那个心狠、自私、难以接近的爷爷在一夜之间没了踪迹。
2006年的那个暑假，从安徽赶回老家的我，进门看到躺在床上静静睡着的奶奶，胸口堆积已久的泪泡，一个个挣裂了，流下一行行血泪，疼得我嘶吼、大哭。
大概人在遭受巨大打击时，都会忘记所有恐惧。那时最想见的人，是爷爷。想抱着他哭，想看他此刻的反应，更想同他倾诉心中正不断累积的一道又一道伤痕。奶奶走了，以后只能是咱爷孙俩相依为命了，我想，如今最能理解我痛楚的人，应该也只有他了吧。
可是，我怎么怎么都找不到他。他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自己小心翼翼的藏在某个角落，静静等待暴风雨过后，风平浪静的来临一样。
再见他，是在奶奶的丧事办完后的第二天。再见时，他眼里的杀气已了无踪迹，混浊的双眼聚满了疲惫。他不再大声说话了，嗓子略带沙哑，不再在饭桌上大声呵斥饭菜太难吃，连脚步声都弱了许多。
像是一位没了妈妈保护，从此要一人面对世间所有无奈与痛楚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更像是一只一夜间被人拔光所有锐刺的刺猬，身上一个个伤口，坑坑洼洼，鲜血呼之欲出，滚烫的热泪却一次次硬生生的往肚里咽。保护罩消失了，余生所有的难都要一人承担，一人忍受。
再后来，那间小时候令我神往的藏有天下美食的小屋大大方方的敞开着。对于同学朋友，爷爷的对话也从“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变成“让你同学有空常来家里玩。”变成“啥时候回家？爷爷买了你最爱吃的猪蹄……”
一直以为爷爷是不需要奶奶的人。直到一次回家，妹妹告诉我，看到爷爷一个人对着奶奶的遗像偷偷掉眼泪。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爷爷从一位不近人情、道貌岸然的长者，摇身一变，变成一位孤独了也会打电话求安慰，嘴馋了也会主动要东西吃，感冒了也会在电话里撒娇的老小孩。
太霸道是因为有人撑腰，知道所有的任性都会被守护，所有的伤害都会被原谅，知道此生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直到有天回头，发现世界上最包容自己的那人已经不在，内心再怎么童心未泯，再怎么爱自由、好任性，也要努力活出大人的模样，一个人面对内心所有的酸甜苦辣咸与鲜。
4
这几天重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看到这句话，鼻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
如果注定要离别，祈求上苍也能赐我一段长长的送别路。
世间最痛的，不是生活遇到的磕磕绊绊，不是事业不顺感情不和，不是贫穷，不是背叛。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大活人忽然的，毫无征兆的，永远消失，连一秒钟告别的机会都不愿留给你。为了却杨绛先生的心愿，钱钟书先生硬是用4年的病房时间，陪着她一点点回忆过往经历，一点点结束人生旅途。
可知爷爷深藏于心的老伴，我心心念念12年的奶奶，连一秒做梦的机会都不给。
我花了12年的时间，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没来得及尽的孝，没来得及当面说的再见。大概爷爷内心也会懊恼的像个孩子，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好好珍惜曾经的美好，哪怕对奶奶再温柔一点点也好。所以才会固执的坚持了11年，即使是清明怀念故人时，也不愿到奶奶的墓地看一眼。
5
今年，是奶奶去世的第12年，爷爷忽然带着喷农器，背着满满的一桶药水，走过几百个阶梯，迎着午后两点的大太阳，到奶奶的墓地，仔仔细细的，将杂草一点点清除。
我坐在边上，看着满头大汗的爷爷，一度恍惚：
“你说，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会想些什么？”
“是否也会跟我一样，记忆瞬间被拉扯到2006年的那个秋天：窗外阳光明媚，虫儿叫，微风吹，花儿笑，此生挚爱的微笑却永远见不到，最亲昵的叫喊声也不会再听到…”
“还是会像我一样，一边感伤，一边责怪：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
又或许，他的内心早已恢复往日的平静与从容。生老病死，叹别离、怨长久，又能如何？唯有放下，方能心安。余生太短，珍惜当下，才是当务之急。
藕仔莉：二更专栏作者。厦门姑娘，非典型性工科女。致力于用文字写遍身边事的暖心少女，坚决不为名利贩卖文字的傲娇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