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佳？”卫星发射中心新闻办主任手里拿着一张表，然后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我说：“学新闻专业的是吧。”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样，最近央视正需要人手负责采访，我看你的履历上说你有过实地报道的经历，我可以把你推荐给央视，不过给你安排的任务，恐怕你必须付出点代价。”主任说。
“代价？”我没敢正视主任的眼睛，只能盯着旁边的饮水机水桶冒泡。
“你看，最近天舟五号是国内新闻的热点，你可以接受这项任务，不过等这热点一过，央视就会立即把你派到中东地区，让你做战地报道，毕竟你的毕业证要被扣两年，而且档案也有不良记录，他们只能给你安排大家都不愿意做的工作。”主任说完，我定格了许久，毕竟中东环境恶劣，战乱频仍，如果不注意，就会被来路不明的子弹打到。与其冒着生命危险逞英雄，还不如厚着脸皮回北京啃老。
“我……再想想吧。不过这几天报道天舟五号的事我会帮忙的。”
“那行，给你几天时间思考，想好了再告诉我也行。这是你的房卡，你先回房间休息。”
卫星发射中心的招待所和如家宾馆的规格差不多，我插上房卡，开始准备洗澡休息，然后酝酿这几天在酒泉的工作。
当天下午，也就是2028年6月19日13点，开始举行航天员出征仪式，五名航天员穿着宇航服，在人群的欢送中敬礼宣誓，人群两边有学生还有当地回族、蒙古族的居民，有的手摇花束，有的手持国旗。
磨叽到了晚上七点，我穿上央视记者的工作服，按照事前安排的那样，在点火之前，我会做一小段简单的报道。
接到央视新闻直播间的连线：“贺佳你好。”
“支持人你好。”我摆正了一下耳机说。
“跟我们说一下现场的情况。”
“嗯，好的，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指挥中心，从我的身后，我们可以看到现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从大屏幕可以看到五名航天员已经在舱内，随时等候命令……央视记者，酒泉报道。”
等到北京时间晚上八点，指挥中心开始倒计时“10、9、8、7、6、5、4、3、2、1，点火！”天舟五号航天器冒出耀眼的火光，缓缓升向天空。
这一幕不知怎么，本应该激动的我，胸腔开始隐隐作痛，我开始本能地回忆起在图们看到的一幕，隔着图们江，看到火箭升上天空，那种幸福感，已经定格在了那一刻，不可能再重来。
对于此刻的胡思乱想，我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希望这一拳能够把这段记忆敲出大脑，永远忘记曾经的那个人，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道上。
“东风，光学雷达正常，遥测信号正常！”指挥中心的人不断报告。
“酒泉，光学雷达跟踪正常！”
“东风，捕捉飞行器，逃逸塔分离！”
“渭南，光学雷达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东风，助推器分离。”
“酒泉，助推器分离，一二级分离。”
“太原，飞行正常，光学雷达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青岛，光学雷达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等到飞行器开始进入轨道运行，指挥中心响起一片掌声，大家开始离开工作岗位庆祝，或者直接回房间睡觉，我也趁这个时候拿起话筒，开始寻找目标进行采访。
可是就在不经意间，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视线的余光中，闪过的那一刻，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回头看了看，大家的着装基本一致，都是指挥中心的白色或者浅蓝色大褂，头戴遮阳帽，是不是我看错了，这里怎么会有我熟悉的人。
结束了采访工作，在酒泉的三天我也没什么事做，除了指挥中心的人要守在工作岗位观察舱内航天员的一举一动，其他人也开始休息或者回家了。我披着央视记者的马甲，走在这卫星发射中心的走廊里，看着墙上的照片，回味中国航天发展史，重新品味大风大浪后的新生活。时不时也看向玻璃窗，望着发射中心外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是不是看看玻璃中映射的自己，乌黑头发垂到了肩，细长的刘海，也快遮住了眉毛。
发射中心相比发射天舟五号那一天，显得格外冷清，从一楼到五楼，上上下下就我一个人，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我的脚步声。可是我整理完了头发，我再迈出的每一步，身后都会出现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的后背开始冒凉气，头皮开始发麻。我没敢回头看，继续加快向前走。
“贺佳！”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我不从没想过我还能再次听到同样的声音，被绝望围困到麻木的我，也没有多余的热情去理会这声音的发出者。我连头也没回，继续向前走，我的身后开始出现奔跑的脚步声，等到声音越来越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顺着着手腕，顺着那只手的方向回头看过去，金英南身着指挥中心的白色大褂，头戴白色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一个工作证，上面用朝鲜文写着“kim yougn nam”。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想笑，笑这个世界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能够让我再次见到他，笑的同时也想哭，我已经很努力地忘掉这个人，等到我不想在爱他的时候，他居然又出现了。我一把抱住了他，倒在他怀里痛苦一场，手握成拳头敲打他的胸部，每打一下，心里都喊“这两年你去哪了，等你等的好苦！”金英南也不断抚摸我的背安慰我，忍受着我对他的捶打。
我没敢把我这两年的遭遇跟他说，因为这些遭遇只会让原本阳光的内心阴沉下来，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按照记忆的轨迹，重新找回当年的自己。
我跟他一起来到他的房间，他打开房间的灯，浓浓的航天味瞬间完全可以炸开我的瞳孔，床头柜上还有书桌上，摆着各种火箭和卫星的模型，就连墙壁上，贴满了杨利伟、加加林等各种知名的航天员，线条交错纵横的运载火箭工程图散落在桌面上，未来得及清理的橡皮灰还有参差不齐的铅笔，仍然保留着他往日钻研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来中国的？”我问道。
“就在你离开图们后不久。”他一提到图们，我忽然想起在图们江大桥上晕倒的那一刻，眼睁睁看着安智焕把我背走，自己无能为力被困在边界线的那边，心有多痛。最无能的是我，傻到被朝夕相处的同学欺骗，把握不住命运和机会，落得今天以这副狼狈模样见他。
就在书桌的角落里，一张扣在桌面上的相框格外吸引我，也就是武哲羽曾用望远镜注意到的照片，我趁他不注意，悄悄掀开这个相框，果然，这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和他一起登台演出的照片。
“贺佳！”金英南站在原地惊讶地看我拿着相框。
“都见到我真人了，还怕看这张照片吗？”我说完这话，金英南的表情看上去非常为难，但他也说不出反驳我的理由。我接着说：“呵，也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少年宫交流活动了，咱也不是当年的那个红领巾了。”金英南一身白大褂站在原地，我看了看身披的马甲，上面写着“央视”两个字，当我们还沉浸在当年的美好回忆时，时间已经过得飞快，我们两个，一个成了工程设计师，一个成了记者。
“如果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出现，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他突然开口说话打破了沉默，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心声：“在平壤少年宫排练的时候，我从舞蹈镜中看到你，那一幕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在边界线对你说出那种话，原以为我会摆脱痛苦，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没想到不但让自己更加寝食难安，也给你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我懊悔了很久，直到现在我都不肯放过自己。”他说到这，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十指按住脑袋。
“我知道你说那话不是真心的，你一直在努力研究卫星，也一直在努力走出边境，你不必那么自责。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那么喜欢金达莱花，为什么你要在边境放那首歌。”我坐在他身边问道。
“那首歌，其实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这部电影在朝鲜非常受欢迎。我和片中的女主经历非常相似，都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四处奔波，妈妈重病的时候，恰恰是国家最需要爸爸的时候，爸爸整日整夜都在卫星研究中心，而我那个时候才十二岁，放了学以后四处求医问药。然而时间不等人，当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可以帮妈妈治病的药，妈妈已经去世了。”金英南的眼圈开始泛红，他继续说：“后来，我和爸爸把妈妈埋在卫星研究中心附近的山上，希望我们能一直守着她，而那座山，奇迹般的在冬季金达莱花盛开，妈妈生前最喜欢金达莱，我想这是妈妈创造的奇迹，每次看到金达莱花，我都能感受到强大的母爱，就好象妈妈在看着我，还有那首歌，在少年宫训练的时候，每次唱起这首歌，我都会有一种强大的幸福感，也是在我最享受这首歌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他说到这，我沉默了，原来爱情这东西，什么理由都说的过去，当一个人真正沉浸在对另外一个人的牵挂中，也无需过多的理由，只要幸福就足够了。
“所以翻车的时候，你拼了命地保护我？”我的话风似乎有夹带着质疑，这份质疑更多地来自自卑感。金英南抬起头看向我，他极具穿透力的眼神，似乎想透过我的眼睛读出我内心的想法。他此时的内心也非常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还有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甚至他都怀疑眼前的我，是他内心制造的幻觉，曾经受边境困扰的我们，此刻就坐在对方的身边。
“我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咱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对了，你有微信吗，或者微博什么的？”我问金英南要联系方式，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拍了一下脑门说：“哦，我忘了，朝鲜应该没有这些，要不……咱自拍一张吧，留个纪念，以后想你了就翻出来看看。”
正当我准备向他道别，他再次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这紧紧一握，不知蕴含了多少内心的不舍，他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条围巾，是用红色粗布制成，上面绣着粉色的金达莱，样子看上去非常老气，不过既然是金英南送的，也不必在乎那么多。他轻轻地帮我围上说：“甘肃这两天降温，风沙也大，需要这个帮你挡挡风沙。”看到我脖子上的红围巾，他似乎看到了世间所有的温暖，眼神倾注了所有的幸福感。我向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准备穿过广场向我所在的招待所走去，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不过我站在广场上，向卫星发射中心望去，有一个房间灯是亮着的格外吸引眼球，出于好奇，我上楼来到这个房间，门没有关，我躲在门后，偷瞄屋内，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子在做生物实验。
“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进来也无妨。”声音是这个女子透过口罩传出来的，既然被她发现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躲躲藏藏。我走进实验室内，实验室上上下下都是各种试验仪器，室内中间一张大桌子上放这一个个玻璃框，里面养着白鼠、桑蚕和各种蔬菜……
她带着白手套晃了晃手中的试管，我从她的背后逐渐靠近她，她把试管放到了一边，然后摘掉白手套和口罩转身看向我。
“武哲羽？”当我看到她，我非常地惊讶，没想到我们居然在这里见面。
“你在这里做实验？”我问道。
“是啊，我是学航天微生物的，现在在这里实习。”她微笑着看着我说，不过这种微笑和以往不同。
“这么晚了还在做实验，真是用心啊！”我夸赞道。
“呵呵，是啊，这一点……还多亏了有金英南这样的榜样。”说完，她走到了我的面前，她说完这话，我闻到了一股火药味。她继续说：“就算我试验做到后半夜……也不耽误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这里，和某人一起为国家的航天事业做着贡献。”武哲羽圆圆的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嘴角微微向上扬，折射出她内心的优越感和胜利感。
“武哲羽，有什么话咱还是直说吧。”我的话风也被迫转为严肃。
“直说？那好，我曾经在图们劝过你让你对他死了这条心，是想让你擦亮眼睛看清现实，他是他们国内的总书记钦点的留学生，来向中国学习航天技术，他的行动范围就算到这，也要受到严格的限制。某些人明天就要拍屁股走人了，而能够长时间跟他在一起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有我能做到。”武哲羽双手掐在胸前，锐利的眼神显然藏着刀锋。
“武哲羽，你之前不是这个样子，你现在这样，真的让我很难接受。”
”呵呵，的确，我们是在国王科大一起生活过，我和你也一起救过一个绑炸弹的小女孩，但那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现在我们讨论的是爱情问题，爱情面前，谁都会变得自私，自私就意味着竞争。”武哲羽说完，继续向我靠近，近到快贴近我的脸，她的双目直直地看着我，然后从头到脚扫遍我的全身说：“实话告诉你，金英南来到国王科大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我知道你们一起有过美好的回忆，但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本科毕业证也拿不到，而且全国上下流言蜚语不断，做什么都差劲，你配喜欢他吗？”武哲羽的话越说越锐利，她给我抛下一个白眼，离开了我面前，离开了实验室，留下了阵阵的脚步声。我回味着武哲羽的话，心如刀绞一般，僵在了原地，忍受回荡在走廊中的嘲讽般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