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出差，从内蒙古的大西头跑到大东头的锡盟。满心欢喜想着买两瓶正宗的太仆寺旗草原白，60度，回去就可以跟老父亲好好畅聊一番。付款的刹那，钱包掏了一半，我却僵持住了身子。
你知道吗，那扑面而来的画面感，抵挡不住的情绪瞬间来袭。
“不好意思，我不买了”声音还在颤抖，可我已经在努力地平静心情，克制颤音。
回宾馆的路很漫长，棉裤阻挡风雪，也阻挡我挪动的步伐。入冬的冷风像刀尖，戳在脸上，疼得眼泪直流，厚重手套也擦不掉挂在眼角的冰珠子。
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为何还看不开生离死别呢？不，我应该是看开的，因为在操办老父亲一切身后事时我缄默，没有哭泣，所有的一切看的很开。知道会有这一天，又没想到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才导致父亲的离开。
为何会如此健忘，忘记老父亲在去见成吉思汗像的路上真的去见成吉思汗了。还一心想买酒，想回去听他絮叨两句，或许是我也老了吧！也快赶上老父亲的步伐，患上老年痴呆了。
（一）
上个月处理完好朋友父亲的丧葬，甚是感慨。正逢阴历十五，导致心脑血管发病率极高，导致朋友瘫痪好久的父亲，终了了生命，这也似乎是解脱吧，不用再受百般折磨。朋友说：人到中年，周围的生离死别就越多。说是看惯了、麻木了、理解了，可还是乱箭攒心。
年纪这东西，往前赶得很。记得我认识老父亲的时候，才二十出头，他也就跟我现在差不多大。执拗的我还不愿接受母亲再婚的事实。
第一次见父亲，感觉这男人太瘦小，还不及我高，打扮也土，脸上高原红还在。当时的我穿着喇叭裤，花衬衣，还满脸不屑。本以为母亲会因为我们不同意而放弃，但母亲还是坚持选择再嫁，嫁给这个男人。
瘦小身躯的父亲以前在牧区生活，农活、养羊放牛不在话下。来到城里还带着那份实诚与淳朴，但他还是撑起了整个家，照顾我们，没有一丝继父的歹毒。生活一直很平淡，母亲和父亲也很平淡，没有爱情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种相互依靠的亲情。
现在的生活，早已与那时翻开新的篇章。
4年前父亲被诊断出患有老年痴呆，当时心里一咯噔，总觉得会有一天他会忘记我，甚至忘记我的母亲。父亲很快就不记得我女儿是谁，开始提起一些我不熟悉的，甚至不知道的人名。开始讲述自己有多少头牛要放，多少头羊要牵；还讲述自己在草原放牧的故事。
但习惯与爱好这东西却未随痴呆忘记。他还是习惯饭后去门口抽支烟，抽着抽着就丢了。我们无法向囚禁犯人一样囚禁他，毕竟精神好的时候他还是个正常人，他还是想出去看看。
去年走丢3次，2次接到警察电话，说在哪里，我们就赶紧过去找他；另外一次他独自一人坐上公交，去到了城市的另一个区，距离家30公里，还是好心人翻到父亲裤兜里的电话打给了我们。每次都会很怕，每次都发动所有人去找，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二）
今年国庆与中秋一同放假，女儿也有时间赶回家里，一大家子总算是聚齐了。
母亲做了一桌子的菜，有为了我女儿学的可乐鸡，有我爱吃的黄花，有弟弟爱吃的鱼。辛苦一早上做的饭，孩子们囫囵几口咽下就出去玩了，老婆们也不愿意看着我们喝酒，就都去看电视或者睡觉了。
饭桌上剩下母亲、父亲、我、弟弟。
母亲不喝酒，父亲吵着给他也倒点儿，说要少喝点，我和弟弟满上。草原白，60度的烈酒，对于内蒙人来说甚是喜欢。
聊到以前这家只有我们三个的时候，我和弟弟爬到狗窝里抽烟，母亲拿扫帚打我们。一顿饭一人一蒸屉的包子都吃不饱......
到后来家里来了父亲，成了完整的家。我和弟弟年纪已经大了，对于家里新来的这个男人充满敌意，甚至双方大大出手，都是在我们喝多后借着酒劲儿跟父亲抬杠，但后来也是因为酒，我们才得意说出多年真心想法。
我开玩笑的跟我父亲说：“爸，我后天去爬山呀，你去不？”父亲两眼一亮：“去哪爬啊！”我指着北面说：“就甘德尔山那边，前不久不是建了个成吉思汗像么，想去山上看看成吉思汗。”爸爸连连点头：“哦，那你到时候记得叫我啊。”
七十几岁的年龄，哪里还能爬动啊，我只是逗逗他。
（三）
生活50年的城市，在近几年的群山中找到最高的山峰，将其炸平，建造了世界上最大的成吉思汗像。今年又修了盘山路和索道，好让人们直达成吉思汗，无非就是促进旅游，促进经济发展，想赚钱。
那天，天空不作美，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由于和朋友约好一同，也不好意思由于天气原因拒绝，就硬着头皮去了。
三个人将车开到景区门口，想要往里面走，但是人家说必须去售票厅买票，车才能上去。如果把车往上面开就走的是盘山路，爬的是修好的梯子，一切就会变得了然无味。
售票厅后面有一条路，一条四通八达的山路。进口路边大大的立着标牌：此路未经开发，危险，一切后果自负。
那些年没有成吉思汗像我们还爬的野山，现在成了危险，甚是搞笑。
一路爬坡，肥胖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朋友们还在走，我也只能继续慢慢在后面晃悠着走。周围开始出现PVC水管,水管顺延整个山边，我想顺着水管走，必定不会荆棘。
山底和路上时不时的出现成群野鸡子。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依然会拿起石头溜它。
“你记得年轻那会，哪有什么娱乐项目啊，没事爬爬山，也就算好的了。”
“是啊，你们还记得咱俩那次去东山那边挖苁蓉、锁阳不。满满两袋子，回去泡酒，感觉真的很不错。”
“最牛的是咱那次抓了只野鸡子，你想想它那颜色根本与光秃的山分不出来，飞的高，又敏捷，实属不容易。我记得是在桌子山西边的那个小山包上，好不容易逮到的。”
好多山都是我们一起爬的，好多坏事也都是我们一起干的，说起来都聊不完。
我们再顺着水管走，就走远了，我们决定往下走，走到沟谷，爬到另一座布满野草的山上。对于没有路的山，下是最难的，找好线路，半蹲，一点一点下移。布满野草的山上也甚是可怕，因为你随时可能踩空。就这一上一下好耗费了许久。最后还是爬到盘山公路上，顺着公路走。
走过索道，就来到修好的梯子边，之后的路还算顺利，经历爬绳子，经历垂直梯就到了成吉思汗像的后头。
我承认这像建的真的很棒，很威武，有气势。一代天骄，蒙古往事。
下山时索道前的路，已不再是冒险，很快就下去了。到了索道，就该选择是顺着公路走，还是找山路往下走。
精疲力竭，是人到中年不服不行的状态。于是我们顺着盘山路走，有一种山路十八弯的感觉，这样走下去是耗费更多的体力，走更远的距离。那还是走山路吧，我们一同决定。
从盘山路这个几字翻山到下一几字弯。最后找见一个通往售票厅的平坦山路。走回车里，感觉再也没有力气。
早上7点出发，一直爬到下午4点，耗费半条老命，足以。
（四）
回家睡的正酣，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父亲又走丢了，我拉起衣服就往母亲家赶。
饭后，父亲依旧在门口抽烟，抽着抽着就走了。
那晚开始下暴雨，十月的天冻的穿棉袄。而父亲走时穿的很单薄，我怕晚上找不到会出什么事情，焦急的很。给警察打了电话后，便发动周围朋友再次出动，寻找父亲。
我并不知道一个老年痴呆的患者会去哪里？只能去前几次找见他的地方寻么。
母亲着急的很，不停地打给我和弟弟，问：找到没有？还说：你米阿姨说看见往东把头走了。你李大爷说在小区门口还看见了。应该走不远吧，你开车把这片儿绕全乎没？多走几遍，要不然擦肩而过怎么办。他穿的少，我不放心，可我怕我出去他就找回来了.......
凌晨2点，磅礴大雨淹没城市，街道空无一人，期待父亲夜晚找到休息的地方。我也疲惫的准备回家睡一会，再去寻找。
夜里疲倦无梦直到天亮，直到接到派出所来的电话，让去认尸。
呼吸渐深，心似乎掉到地上。一路开车没有眼泪，没有太多言语能表达的想法。我甚至不知我闯了红灯。
我没有祈求上苍，祈求这不是父亲的尸体，反而我会在一瞬间希望是父亲的尸体。
打开白布的瞬间，看见父亲的脸。惨白到没有血色，冰冰冷冷的。我没有上前去摸，我怕上一次温暖的拥抱就此跑掉。
静止的画面里，只有我深深地呼吸，将一切吸收到肚子里，深深埋藏。
警察告诉我，父亲发现在成吉思汗景区入口不远处的盘山公路上。
那粗风暴雨打在瘦小又有些佝偻的身上。我想父亲定是疲倦了，于是乎想躺会儿。在寒风侵肌，饥寒交切中丧失了体温。
那蜷缩的身体，并不威武，并不是像我的父亲，反而像是一个小孩，那么倔强。
你知道我家离景区有多远吗？10公里，父亲就这么倔强的走了10公里。可他为什么会朝着成吉思汗景区走呢？是不是因为我说要带他来看成吉思汗，可没有兑现承诺。他是不是认为我还在那里，我在那里等着他。
我从来没有带他走过那边的路，是不是他抬头看着成吉思汗，一直朝着他的方向走？还是一路在问人：成吉思汗像怎么走？
父亲从出门到走向死亡，不足12小时，我不知道这12小时经历了什么，是否是个孤单的可怜故事。一个瘦小的身躯躲在大雨里，淋湿弯曲的脊梁，浸透布鞋和袜子。
你说父亲脸上是什么表情？是马上见到我的欢喜感，还是像孩童一样无助的表情。他路上有没有说话？他是否在抱怨我不带他走或者说让我等等他，他很快就到，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恨不得时间可以退回，让我陪着父亲走，再看看他；恨不得白天去看成吉思汗像时能许下愿忘：不要收走我的父亲。
但是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许诺带他去见成吉思汗像。如果我不许诺，会不会父亲就不会冻死在去景区的盘山路上。
不惑之年生离死别也似乎看惯了，没有眼泪。我还有母亲要照顾，还有女儿要养活，所以我很坚强，我要有个草原男人的样子。
但在锡盟的街头，想起父亲爱喝的草原白，触摸酒瓶的真实感，醉在心头的伤痛感。真切的画面扑面而来，侵占全身，让眼泪冻在风中。
如果你在锡盟的街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冰珠子挂在眼角，那是他在想他的父亲了。
无戒365日更训练营 第7次更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