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晴天

一晚晴天

当工友谈及陈梦时,几乎清一色不知道陈梦什么时候进利宜厂的,也很少人知道他究竟在厂干了多少年,陈梦在厂里几乎没有朋友,干瘦的脸,孤僻的性格,似乎连他的宿友想起来也没跟他说过多少话,有的一想甚至连名字也记不清,可陈梦就在这个厂里,一万多人的厂里,活的默默无闻,他自己也也明白,他的心像沉默一样,舍不得发出一丝声音。

陈梦在利宜厂干了只不过两年而已,或者他的存在感极低,但另一方面,他其实是被注意的,或是有人注意到他吃饭吃的特别干净,吃完饭后桌面仍是干净一片,或是他经常会吃完饭后坐在厂楼梯上独自一人发呆,让人看起来很可怜却不想靠近,或是他在一个星期仅放一天的假期里竟拿本书在车间看了一整天,很多人不认识他,无意去关注他,但他在利宜厂里,却像存在于某个角落的被遗忘的一样东西,当别人提及的时候,脑中闪过一丝灵光,然后说,哦是他啊,我知道啊。

陈梦那天吃完饭,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蹲在楼梯间下,静静地看着被太阳蒸的发热的地面,独自想些什么,忽然旁边的工友向他打了个响指,问他有没有火机,那人旁边的工友笑了笑他怎么会有,可陈梦说有,淘了淘口袋,真拿出一个火机,工友接过火机,点了烟,然后从烟包里抽出一根烟,伸过手去给陈梦,陈梦说我不抽烟,人群中有些人笑了,那男子也嗤鼻一笑,说你不抽烟干嘛带火机啊,陈梦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上口,人们笑的更欢了,有一个女孩也坐在那边,伸出身子来,笑着说你很温柔啊,口袋里放火机,只是想帮别人吧,陈梦心里瞬间像被抽了一下,匆匆盯了一下她,挺美的,陈梦心里想,然后急忙走上车间,剩下那群人还在笑着。

那是陈梦进厂两年后,第一次与素兰的相遇,说是相遇还是太勉强,甚至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他也没放心里去,她还笑他呢,然而陈梦早已不介意任何别人关于他的笑容了,无论是嘲讽,还是善意。

下班了,利宜厂是做玩具的,陈梦所处的车间是加工部,流水线单调重复地完成玩具的某一部分关节,这种工作既无聊又沉闷,即使不运动,一下班感觉人都变的很累,陈梦习惯会在车间待一会再走,然后才去食堂吃饭,那时候人群大多散了,他倒可以慢慢来吃,他趴在桌子上小睡时,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陈梦一抬头,原来是午饭是借他火机的人,那人特地把火机送过来,陈梦接过,然后他问陈梦哪里人,陈梦说广西,那人楞了一下,笑着说老乡老乡啊,其实陈梦听他的口音也知道他是广西人了,那人便要叫陈梦和他一起吃饭,陈梦无奈,也只好一起去了。

陈梦进厂两年,才被别人知道他是广西人,也因此,他认识了第一个老乡。

老乡叫李图,瘦高瘦高的,桌球打的好,身边很多工友围着他转,一般来讲几乎与陈梦是不会有交集的,可人生不就是如此,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和一些不同性格的人就做了朋友,渐渐发现其实关系也不差,从此李图隔三差两的就找陈梦出去一起玩,去网吧,打桌球,就算没事干,都要一群人待在一起,喝酒,抽烟,聊女人,聊工资,通常陈梦是自觉性晾在一边的,他既不喜欢抽烟,也不好酒,不会桌球,不喜上网,一开始工友们都有点讨厌他,后来觉得他人好,也就慢慢接受他了,后来发现,其实他还挺有趣的,也渐渐熟络了。

有一天晚上下班,陈梦一群人也出去吃宵夜,回来的时候会经过一间彩票店,工友们都进去了,陈梦想不明白,如果彩票有那么好中,那全世界的人不是就不用干活了吗,李图说,难道你想一辈子打厂工,谁不想有个盼头,当有一天你尝到甜头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可陈梦还是不会进去,他不喜欢这好头,中了奖的人也觉得像个小偷,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他从他看过为数不多的书上看到的。

陈梦站在彩票店外,走过一个人影,正是素兰,她捂着肚子一个人走着,手里还拿着个冰淇淋,见到陈梦,赶紧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利宜厂的,陈梦说你怎么知道,素兰也不答,焦急地把手中的冰淇淋给陈梦,说帮我拿一下,快点,陈梦楞楞地接过她的冰淇淋,然后素兰便急急忙忙地往前边跑过去,原来是去厕所,陈梦觉得好笑,又望了自己,原来工服还没换,难怪她知道自己是利宜厂的,认真回想,她就是刚认识李图那天的女孩,陈梦脸有点红了起来,这算是第一天接触女孩了,当工友们一直讨论关于女人的事情时,陈梦都旁边听着,渐渐说到一些男女交欢的事,陈梦害羞到心跳不止,干瘦的脸红润的像个西红柿似的,想着想着,陈梦的手感到一阵冰凉冰凉,原来冰淇淋融化了,流到他手里,陈梦不敢放手,他手里仿佛握着一件重要的东西,重的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那冰凉的感觉在手上,凉到他的心里去,不久李图他们从彩票店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唤他一起走,陈梦下意识地把冰淇淋的手伸至后面,对他们说他有点事,叫他们先回去,他们没有在意,有时候也会忘叫他,估计没有人中奖,也就走了。

陈梦心里有点慌,握冰淇淋那手竟然出了汗,也凉凉的,也不清楚是冰淇淋还是汗,而那冰淇淋几乎已经融光了,他琢磨着让素兰回来会不会说他,另一只手挠了挠口袋,想找间店重新买个新的,却没想过他呆呆地在彩票门外等了很久了,这时素兰出来了,往外看了看,本来想走了,见了陈梦,想了一阵,赶紧跑了过来,说,你真笨啊,等我多久了。陈梦说不知道,但雪糕都融了。素兰从他手里起来那冰淇淋,其实里面都化掉了,素兰捏了捏,笑起来说,早就不能吃了好不好,我这人真是,我忘了今天是日子来了,还吃这个。话说到后来小了声,素兰偷偷看了陈梦,知道他没明白意思,可还是侧身过来,小心避开他的脸,陈梦说,不能吃了,我去给你买个吧。素兰心里想这人真是有点憨,连忙说不用了不要啦,看到陈梦一副要去的样子,又说太晚了,要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于是做一副要走的样子。陈梦转过身来,不知道要怎么办,傻傻的又站在那里。

素兰说,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陈梦说,去哪里。

素兰差点笑出了声,回厂里啊,要不你想走哪里啊。

陈梦哦的一声。

素兰没好气地看着他,叹了一声,说,你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陈梦犹豫了一下,又嗯了一下。

素兰于是也没有再问,径直一个人走了。

走了一下,陈梦才反应过来,也开始跟上去。

素兰转过身来倒着走。

真不知道说你真笨还是假笨。

陈梦说为什么这样说

素兰笑笑,不说话。

然后素兰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梦。

家乡哪里

广西

出来干什么

打工

素兰有点生气地说,跟你谈话好累啊,你倒问问我啊。

陈梦哦的一声,过一会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素兰说,不告诉你,你猜。

陈梦想了一下,说,不知道。

素兰笑了起来,你真逗,干嘛还要想一下啊

然后才说,我叫素兰,家乡梅州。

陈梦说,哦,梅州,哪里啊

素兰不管他,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花就是透明的,平时只有绿色的茎叶,开花的时候也只有绿色的茎,你知道是什么花吗。

陈梦还在想,素兰迫不及待地就说了出来。

因为开的花是透明的,所以都看不出来花是开的,这种花就叫素兰。

陈梦笑了,很高兴的样子。素兰说你干嘛笑了。

陈梦说你不就是素兰吗。

素兰又笑起来。

然后回到利宜厂了。

素兰说,你在那个班的。

陈梦说,加工部二班。

素兰说,谢谢你,下次找你说话。

陈梦心里甜滋滋的,好。

或者是生活有了盼头,陈梦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即使别人看不出他心情的起伏,他心里的高兴,也不需要别人来分享。

这段时间是利宜厂的加班期,仿佛世界所有的玩具都在利宜厂生产一样,从早干到晚,早餐吃完后进车间,午饭半个钟,厨娘把饭运上车间,吃完立刻继续工作,晚饭一样,人是工具,日夜不停地重复同一样机械动作,但人又怎么能是工具呢,一开始做到手痛,然后屁股痛,脚痛,头晕,眼花,炽热的灯光照射封闭的车间,呼吸不顺,最后有人口吐白沫,送了医院,陈梦不明白,这些让他们恶心的玩具卖了出去,变成全世界孩子最喜欢的东西,可他们什么快乐都没有得到,加班费还是低的可怜,可它们总究是钱,即使生活再没有盼头,可陈梦也需要它,从他出来东莞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回去广西。

陈梦觉得他的脑子已经生满了铁锈,每天重复单调的工作让他觉得他的生活没有尽头,他很少向别人坦露心事,此刻却很想把他的心事说出来,他有什么心事呢,他也不是太清楚,只不过有些话想和别人说,向谁袒露呢,陈梦想,素兰。

素兰没有来过,陈梦像等了整个春天,生活毫无变化,天气越来越热,加班期结束,不久,夏天到了。

有时候陈梦会独自走在遇见她的那条街道上,回忆起与她的对话,似闻到她身边幽幽的香味,想起她说的透明的花,素兰会有这种花吗,如果开花的时候是透明的,那怎么让别人知道它的美,他想,她又怎么知道素兰开花的时候也是透明的呢。回到宿舍时陈梦微微一笑,他想的太多了,自己却只见过她两次面而已。

有一天下午,陈梦一如既往自己一个人默默做着玩具的一部分零部件。

“嘿,还认识我吗?”在这个夏天,这一声无疑是陈梦最惊喜的一句。

陈梦转过他的脸,看见她娇嫩的笑容,瞬间急忙转回头去做手工。

不是跟你说过吗,素兰,上次,对了,你叫陈梦啊,你还记得我吧。素兰找张椅子坐在他旁边,也帮他做手工

记得。陈梦说。

然后又说,你不用上班吗。

我的做完了,提早下班,下楼梯的时候见到你,来帮帮你呗。

于是素兰就开始跟陈梦聊天。

素兰不着边际地说着话,从利宜厂的加班期说到工资,从工资说到伙食,从伙食说到假期,从假期又说回加班期。

他们的陌生如一层纱膜,柔软地隔着对方,这种状态很微妙,不是太陌生,也不太亲切,像春天那种滋润的雨,缓缓渗入大地。

陈梦很少说话,他属于那种很愿意聆听的人,无论是抱怨,还是欢喜,他对说话的人,都心存感激。

素兰问,为什么你总不说话。

陈梦说,我不太懂怎么说。

用嘴说啊,笨。

素兰用她的手指往他头上推了一下。

陈梦嘴里颤颤地,不敢去看素兰的脸。

以后有空你陪我说话好不好,陈梦很小心地说。

好呀,素兰一秒也没犹豫。

不过,下班你要请我吃冰淇淋。

哈哈,哦

陈梦那么努力地,掩饰自己的高兴。

过了一会,陈梦说,那你喜欢吃什么牌子的冰淇淋。

嗯,五羊牌最好。

过了一会,陈梦又说,那你喜欢什么味道的。

我想,香芋味,对,香芋。

过了一会,陈梦说,那你……

素兰咯咯地笑起来。

你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吗。

嗯。

素兰笑着说,不要想啦,准备下班了,我回去收拾东西,等下门口见。

陈梦看了看手表,擦了几下,再看,没错,准备下班了。

吃完饭后,陈梦很早在门口等,一会,素兰也来了,一个人来的。

哈哈,我姐妹都说我约男人了,我说就是就是,她们都不知道笑什么。

陈梦有点脸红,心里想这算是约会吗。

工厂后面是一条商业街,很繁荣,招呼的都是厂里的工人,钱好挣,生意好,即使打工的人对钱谨慎,但劳累一天后,谁都会愿意三五结群的一起出来吃个宵夜,泡泡其他厂的女孩。

走过的人群抛在后面,五颜六色的灯光把黑夜照的亮极了,素兰一下看看廉价的首饰,一下看看衣服,陈梦在旁边看着他,心里又兴奋又高兴。

这是你请我的第一个冰淇淋。素兰笑笑说。

陈梦也笑了笑,笑了笑又舔一下冰淇淋。

这是他美好的一个夜晚,陈梦想,这是开始美好呢,还是开始结束呢。

陈梦回味着冰淇淋甜腻的味道,笑着入睡。

他们开始熟络起来,好像因为如此,这个夏天仿佛变得不再像从前般炎热和急躁,外边的蝉叫声也有了声调似得,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陈梦和素兰说很多话,很多话都是他心里想的,以前想的,像从前一本写下的书,他一股脑背在肚子里,现在一页又一页地告诉素兰,关于他,关于生活,关于那些飘渺充满幻想的人生,他看的书,一本一本地告诉素兰,他说他不会多少字,但他能看懂那些句子,他最喜欢看鲁迅,鲁迅中最喜欢看呐喊,很多他要说的话,一句不漏地说给她听,素兰也愿意听,更加愿意说,说起来也没完,像一口煲开的水,一直沸腾,她不说自己,说厂里的人,谁喜欢谁,谁讨厌谁,谁和谁闹矛盾,谁是真正的好人,也说其他,说她的家乡梅州,那个山里的小村,说那些树,高的,俊的,说养蜂人,这里飞,哪里飞,说养鱼人,早上放网,晚上收网。

素兰问他为什么过来东莞打工,陈梦也不知道怎么说明白,他说他放牛放了十次,丢了三头牛,他爸收拾起他几件衣服,赶他出家门,不让他回家。素兰收起笑容,陈梦就继续说,第一次他在赶牛的时候赶得急了一头牛掉进水塘里淹死了,第二头牛是自己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点数时发现没了一头,估计被别人趁机偷走,还有一头他去学校的山头放牛,缠着小学生学生字的时候,回来发现少了一头。

素兰说你吃过很多苦头吧。

陈梦停下手工的活,回想往事,接着又说,到东莞第一天,他没地方住,就睡在公园,半夜被蚊子叮醒,第二天找不到工作,饿的要死,到夜晚的时候,去垃圾堆找吃的东西。

素兰掏出纸巾,往他的脸上慢慢地擦,也不说话,陈梦也停下嘴巴,抬起头,笑了笑。

陈梦一股脑把他的心酸事连串说了出来,从第一间厂到第二间厂,从第二间厂到利宜厂,从利宜厂到现在。只至他发现他把他的事毫无修饰说完之后,心底里涌起阵阵狂浪,脸上润红起来。

最后陈梦说,谢谢你,不好意思,听我说了这么久。

素兰看着他,然后用纸擦擦他的脸,说,辛苦你了。

从此素兰隔三差五的便邀陈梦一起出去玩,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他的姐妹,李图他们知道之后,有时候也跟着一起去,人来人往,他们去过了东莞许多的山,东莞其实没什么地方好玩,数过去几座山比较出名,黄旗山,水濂山,银瓶山,罗浮山,该去的都去了,没去的也没差,玩着玩着,有些人好上了,离开了游玩的大队,没挑上的,继续跟着大队挑,李图跟陈梦说,他看上了素兰的宿友刘美安,拉上陈梦和素兰商量,在一天晚上示爱,刘美安第一次拒绝了,过了不久,李图买彩票的时候遇见刘美安,李图说中奖了和我在一起,不中请你吃宵夜,刘美安笑笑说行,结果没有中奖,李图请她们吃了一顿宵夜,然后再有下次节假日,李图出来遇见刘美安一行人在玩打枪游戏,李图又说如果我30发子弹全中和我在一起,没有的话请你吃宵夜,刘美安说好,结果他只中了五发,宵夜上女生都在笑李图,不懂打枪还扛话儿,李图笑说全中的话有个女朋友,没中的话也达到目的了,至少可以和喜欢的人吃顿宵夜,刘美安给李图倒了一杯酒,说,那你得请我吃多几顿宵夜才行。往复两三次,李图每逢遇见刘美安都找个理由请她和她工友吃宵夜,直到一次,李图见到刘美安,话刚一出口,美安说,你不用说了,你过关了,我就做你女友吧。

李图说,他是死皮厚脸追到刘美安的。素兰笑的贫气,李图悄悄对陈梦说你不是喜欢素兰吗,干嘛还不追。

陈梦是喜欢素兰,甚至有时候在夜里想她想的想吐,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

很多人凑成一对,似乎最后却只剩下陈梦和素兰。

时间漫过夏天,一撇一捺都是阳光,像是浸透夏天的甜美的果汁,到了秋雁飞过,越来变得寒冷。

素兰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找陈梦聊天。

有时候素兰会带些饺子过来,中午下班后,陈梦拿两人的道具打饭,素兰通常把饭倒过来一些给陈梦,陈梦说给你打少点就好啦,素兰说不用,主要你不够吃的时候再倒点,饺子也一样,素兰自己那份也总少一些,陈梦不好意思,把素兰夹给他的饺子又悄悄夹回去,有一次素兰发现了,默默转过头去,吃着吃着流了泪。

陈梦给素兰讲放牛的故事,没人跟他玩,他就骑在牛上玩,数数的时候总少一头,不敢回家,后来才知道自己骑的那头没有数,不放牛的时候,他经常缠着放学的人学生字,那些学生会捉弄他,笑他是个没人管的牛郎,陈梦于是就跑起来,那些人就会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扔他石头,有时候有些同学好心就教他生字,原来他们也不熟,说着说着哭了,说我也不会写,我也不会写,有一次遇见一个好心的老师,她会每天放学在门口接同学回家,顺便教教陈梦生字,陈梦觉得那老师很漂亮,有一天晚上陈梦梦遗,陈梦不知道什么叫梦遗,第二天对老师说了这件事,老师笑嘻嘻地问他想谁,陈梦呆呆地说想着老师,那老师却不再教陈梦生字,后来那老师也走了,被调到大镇去教书。

陈梦说的时候素兰就会笑,一笑陈梦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笑完之后,素兰就问,继续说啊,继续说啊。

无聊的时候,素兰就会哼起歌来,她会唱流行歌,那时2012年,中国好声音第一季,她喜欢听金志文的为爱痴狂,也喜欢多亮的小情歌,喜欢杨坤导师,喜欢李代沫,喜欢权振东,于是陈梦就上网去看,他说他喜欢黄乃恩,不喜欢吴莫愁,素兰说我也不喜欢吴莫愁。

有一次素兰说她好想吃巧克力,结果找了几家店都没巧克力,第二天,陈梦跑到镇里的大超市买了两盒巧克力,想等素兰下次说要吃巧克力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结果素兰一直再也没有说过要吃巧克力,被他的宿友偷偷吃光了。

冷了,素兰经常带陈梦去买衣服,挑完她的,再挑陈梦,挑完陈梦的,又挑自己的,走的累了,把鞋子脱了,自己脱了不算,还脱陈梦的,坐公交车的时候陈梦不小心把鞋子夹在门中间,飞了出去,素兰把剩下的鞋子都扔出去,说至少捡到的是一双鞋子,不是一只。

素兰会剪头发,而且只剪陈梦的头发,她说她技术不太过关,不敢剪别人的,陈梦不让剪,后来又扭不过她,任凭素兰处置,其实素兰剪的很好,一边剪一边说李图和刘美安的恋情,陈梦也跟素兰说李图追刘美安的过程,素兰笑的很开心,说着说着,最后说到陈梦,素兰说你喜欢我吗,陈梦震了一下,头发剪了一小撮,素兰的手停了,掩口笑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陈梦也笑了,帮着笑,可问题也没再回答,素兰也没再问,就这样过去了。

天气冷了,手也冷了,工人做不了那么多工作,工厂的玩具订单少了,订单少了,工资低了,空闲的时间多,很多人回去谈恋爱,也因为谈恋爱而打架,也很多人喝酒到天亮,醉了的时候打群架,工业区打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见到地方一摊月,不是鸡鸭鹅血,都是人血,李图跟别人打架了,打群架,进了医院,利宜厂付了一点医药费,叫他不要进厂了,刘美安去看他,请了很长的假期。

秋末,风都是冷的,利宜厂与其他厂的员工引起了纠纷,很多人打群架,很不安宁,仿佛每次冬天来的时候,这种事就像预兆一样,过一段时间又无声无息地停止。有一次素兰的脚被旁人砸伤了,伤的不严重,陈梦背着她找医院,素兰说不用去医院了,想喝咖啡,他们去了咖啡馆,素兰没说多少话,一杯咖啡喝了一个晚上。

过了几天,素兰在一天晚上对陈梦说,这里太乱了,我打算离开这里了。

冬天来了,冷风像一把大镰刀收割每一处有阳光的地方,每个人都加重了衣服,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店铺也提早关门,再夜点,剩下的只有风的呼呼声,还有狗稀零的叫声。

李图病刚好一点,就急急地出来,他颤巍巍地坐公交车,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事,他来到一家店前,原来是彩票店,店主熟悉他,笑说跟他打招呼,还笑他病了还赌性不改,李图笑起来,又干咳了几下,买彩票去了。

刘美安和李图闹翻了,那天李图不仅输了自己的钱,也把刘美安的钱输光,还骗她是别人偷的,刘美安那天找了他一天,利宜厂的人说在彩票店见过李图,彩票店的老板也说他来过,刘美安不甘心,在医院里和他吵,说为什么要骗她,愤怒的李图说他根本不是爱她,只是觉得她漂亮,然后说分手吧,刘美安睁大了眼睛,这句话应该是她说才对,刘美安忍住眼泪,绝对不要脆弱给李图看,说,谢谢你抛弃我。

素兰在十二月中旬走,临走前他们很少见面,有些事情双方都明白,离别的伤感不在于时间,在于距离,陈梦每晚都很晚才睡的着,有几晚直接拿着宿舍的椅子一个人出去坐在走廊吹风,冷风很冷,陈梦穿的不多,但陈梦觉得身子的冷比不上心里的绞着,这种寒冷更让他觉得缓解心里的压抑,他想了很多话,对自己说的,对别人说的,对素兰说的,最后都沉默下来,有些话,说了倒不如沉在心里,说了又怎样,素兰又不是不会走。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晚上,素兰第二天就要走了,素兰请大家吃饭,刘美安也在,餐桌上刘美安一直说爱情没那么简单,不是喜欢就喜欢,刘美安喝醉了,摸着素兰的手说,你最舍不得谁,素兰扶着刘美安回宿舍,背对着陈梦,偷偷哭,在宿舍楼下,素兰叫住陈梦,散步散步吧,就我们俩。

沉默的路保持着沉默,宛如幽幽的森林的精灵若隐若现,街上很少行人,只有一点一点的风,陈梦说冷吗。

素兰说,如果我说冷,你会把你的外套给我吗。

会。

但现在你身上只有一件外套。

陈梦顿了一下。

我想你暖和点。

那你不是冷了吗。

我没关系,风总会过的。

于是陈梦把外套脱下来。

不用,我不冷,我只是问问你而已。

陈梦笑笑说,明天你要走了,今晚不要感冒。

街上还有店铺开着,播着前段时间大红的好声音歌曲,李代沫的在我的歌声里。

素兰停下来,想把这首歌听完。

真好听,素兰说。

嗯。陈梦答。

然后又说,我更加喜欢金志文。

那一首?

为爱痴狂。陈梦小声地说。

素兰沉默一下,说。

你会记住我吗。

陈梦说,会。

素兰转过头说,以后也会吗。

陈梦说,会。

真的会吗。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

素兰继续往前走,小声地说,谢谢。

长街很长,风渐冷,人渐稀,两人衬着夜灯,有时候像情侣,有时候又像路人。

你不打算离开这里吗。素兰说。

不知道去哪里。

不如……素兰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于是说,今晚,我好不舍得。

陈梦捏着拳头,手心冒汗。

陈梦颤抖的手摸到素兰的手。

素兰笑了一下,陈梦就紧紧地握起来。

你的手好热。素兰笑着说。

陈梦脸红的不行,像个木头人一样走着。

素兰低头看看他,又笑起来。

走了一会,素兰小碎步跳起来走。

跟着我一样走,别放开手。

陈梦只有也这样小蹦小跳地走。

哈哈,哈哈。素兰哼起歌来。

不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了。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陈梦说。

最后一晚,我不想回去了。

陈梦低下头,静默中又想说些什么。

走了一会,素兰深呼吸一下,说。

我们找间旅馆吧,最后一晚。

陈梦一开始不明白,走一会,脸越来越红,最后嘴颤抖起来。

素兰说,到最后了,陈梦,你还是那么迟钝,我走了。

陈梦拉着她,说,不要,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旅……馆……陈梦嘴不停颤抖着。

素兰继续和他走。

夜灯弥漫,远处传来狗叫声,很多店打烊了,有一两个乞丐在垃圾桶边找着吃,不时有些摩托车慢慢驶过,都显得夜深,只有他们两个,牵着手,还在街上慢慢走。

他们走了很久,却没有见到旅馆,素兰笑出声。

我们从对面走回去吧,可能之前看漏了。素兰说。

陈梦说哦。

于是他们转回去。

他们曾经在这条街走过多少次啊,却没发现这灯红酒绿的街究竟有没有旅馆,难道真的没有吗,每晚夜夜笙歌的情侣到底在那里度过他们的晚上呢,或是它隐藏在那个让人羞耻的地方,等谁去发现它吗。

可他们终究没有找到,这次倒是陈梦笑了,素兰问他笑什么,陈梦说他也不知道,素兰敲他的头,素兰问,要不要回厂,陈梦说你想回吗,素兰说不想,陈梦说我们继续走,素兰说找旅馆,陈梦大胆地说,不,让我再牵牵你的手,素兰没说话,跟着他走。

一晚有多长,离别的伤感不在于时间,在于距离。

陈梦说他在一本介绍外国小说的书看过一部小说介绍,结局是两个老人坐着一条船,驶向一头后,再驶另外一头,重复在两个港口之间来回,直至死亡。

素兰笑着说不是有点像我们现在这样吗,但我们不是老人。

陈梦说,而且我们只有一晚的时间。

素兰说,也不是在船上。

素兰说这什么书,我以后会看。

陈梦说,书名有点难记,好像叫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会去看的。

天亮了。

陈梦去买早餐,递过十块钱过,老板望了一下,说是假的,陈梦楞了一下,淘出另一张,陈梦提着早餐,把那张假的十块撕掉,那张十块是唯一一次在彩票店买彩票时找回来的。

素兰吃完早餐回去厂里收拾东西就走,走了一会,前面一间写些德道旅馆四个字,陈梦和素兰大眼瞪小眼,大笑起来,笑的素兰吃了一半的早餐都掉地上了。

素兰要上车,很多人跟她送别,素兰望向陈梦,想陈梦说些什么。

陈梦想默默离开,但他不想让素兰先离开自己的视线。

素兰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陈梦想了一下。

谢谢你,给我一晚晴天。

素兰说,我也谢谢你,然后,再见。

再见。

素兰上车了,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往后望,她想陈梦会像那些偶像剧的男主角一样跑上来,要她留下来,不要走,那样她会不会心软留下来呢,她不知道,陈梦没有追上来,她也明白,她戴上耳机,正好播着那首金志文那首没那么简单。

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才会特别让人着迷。

素兰笑着笑着,想着想着,落了泪,滴在手机屏幕上。

你是否听过有一种花,平时只有绿色的茎叶,开花的时候也只有绿色的茎叶,这种花是透明的,叫素兰。

陈梦后来找了很多书,都没找到关于素兰花的描述,或者这只是素兰的一个玩笑吧,陈梦想。

其实陈梦知道那里有一间德道宾馆,只不过那是一个怎样的晚上,他不想破坏,或者他后悔,但不会忘记,那一晚的晴天。

后来素兰给他寄过一封信,那时陈梦已经有了女朋友,信中说素兰回到家乡梅州,有了身孕,她问了陈梦一个问题,如果那晚她要他和他一起走,他会怎么答。

陈梦想起王家卫的一部电影花样年华。

如果现在我有两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陈梦没有寄回信,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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