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暴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傍晚时分,天光依旧大亮,晴朗的空中却突然飘来雨星。刹那间,小雨转为暴雨,短短半个钟头,地上已淌起了河。我家住一楼,租界区的老房子本就地势低,马路尚未积水,院子却先遭了殃。雨水如小瀑布般从石灰墙上倾泻下来。由于水流的冲刷,墙面上多了道手掌宽的印记,只消轻轻碰触,敷在表面的石灰便尽数掉落,现出面目狰狞的裸白石砖。
我担心不已地盯着院里的三层石台阶。其中两层已经埋没在泛着气泡的雨水中。照此速度,再过五分钟,我家便难逃水漫金山的厄运了。就在第三层台阶眼看要消失在视线中时,雨势竟突然弱了下去,前一秒还瓢泼如注,狠劲砸向大地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让人震耳欲聋;而后一秒,暴雨成了微雨,羞答答,娇滴滴的,细若针尖的雨丝轻柔飘下,恰似余音绕梁的小曲,久久盘桓于耳际。
吃过晚饭,雨彻底停了。我套上牛仔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到石头台阶顶端。我伸出左脚,试图向下迈,沁凉的雨水猛压过来,刺激着脚心上的肌肤。我猛地一颤,差点摔下去。院里黑洞洞的,不见丁点光亮。望着面前这潭暗不见底的黑水,我竟胆怯地挪不动步子。按理说,自小成长于此,我应对院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算此时此刻,它被雨水和黑夜紧密牢固地遮盖住,我也能轻而易举避开危险之地,平趟到院外。但现实这东西就是让人捉摸不透,它禁不住推敲,也理不出逻辑。
正在我兀自发愣之际,一条纤细的光柱猛然出现,微微照亮了漫过青石台阶的雨水。我这才发现,水如此清澈透明,石板间的纹路好像古老神秘的地图,延伸出曲折交错的线条。经过天落之水的洗礼,青石越发显得透亮,在微光中荧荧闪闪的。
"走啊!想趟水还犹犹豫豫的?"父亲一手拿着折好的伞,一手擎着手电筒,满脸挑衅的神情。从这身短打扮就能看出,他早已整装待发了。
"去哪?"我用手理理头发,故作镇静地说,不想把内心的恐惧抖落出来。
"中心公园吧。围着喷泉大大的一圈,够咱玩儿的。"父亲微笑着眨眨眼,露出笃定的神色。父亲的童心,那日我是见识了。他活的很自我,很超然,任由外界风云变幻,他却只追随自己的内心,依照自己的节奏,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父亲一路走在前面,嘱咐我跟着他的路线前进。碰到拿捏不准的路段,父亲便尽量向中间靠,以防遭遇井盖。城市排水就是如此,每逢大雨,市政部门便会打开几个排水井疏浚雨水。
平常十分钟的路程,趟水行来竟走了半小时。月色越来越美了。清丽的月光柔纱一般将公园包裹起来。鹅卵石路上的雨水顿时化为镜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辉。我们脱下鞋,用手提着,光脚踩在圆润的石子上。脚尖刚碰触水面,一圈圈涟漪便荡漾开来。绵软的水流碰到两侧的便道又反弹回来,撞击着脚脖子,搔得人痒痒的。
父亲关掉手电,一把掖进口袋里。"动起来,快走两步有助于抵御寒气。有水衬着,石子也没那么扎脚了。"他边说边迈着大步,脚下水花飞溅,哗啦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父亲完全放松下来,我的恐惧也随即消散了。儿时的顽皮开始露头,我捞了一捧雨水,净直朝父亲的后背泼去。孩子没有不喜欢玩水的,但城市毕竟和乡村不同,"村头那条河"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眼福是没机会享了。今日是天公作美,赐给我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一条"流淌着月光的河"。
只是这条河仅属于夜晚,属于童心未泯之人。我第一次意识到,成熟和理智也是人生的屏障。它把我们束缚在小小的框架内,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企图用一个模子主导千百种人生。倘若拘泥于其中,必然会错过只属于你的绮丽风景,丧失最纯粹的生活乐趣。
就在我漫步月光河,细细赏玩盛夏明月夜的幽情时,父亲已经沿着石子路绕公园一圈了。他果然是来趟水的,而我趟的则是心灵的悸动。
夜静静的,月光河悄悄地流淌,那是父亲的童心,也是我人生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