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

这是郑振铎的开头，不是我的。但每次想到猫，总会想到郑振铎，想到这个悲凉的开头。明明朋友们家的猫都养得好好的。

我从小就喜欢猫猫狗狗，但直到30岁才开始养猫。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养过一阵狗，乖巧粘人，唤作小乖。不过那时候工作忙，老出差，慢慢就觉得没精力养，千方百计想把他送出去。但狗又极聪明，每次都在某个地方等我，于是每次又心有不忍地领回来。直到有一次，我在搞卫生的时候，把门开着透气（那时候是租的一居室，60平左右），突然间听见一阵狗吠，没搭理，这狗容易大惊小怪，旁人经过总喜欢叫。直到搞卫生结束，突然发现房间没狗了。可能跑出去了，也可能是被人拐了。我稍微找了一圈，没怎么仔细，找不到便认了，反倒送了口气。后来某一天，家里半夜进了贼，丢了部苹果手机。想起我的狗，要是他在定会叫，觉得对不起他。

因为扔狗的事，总被阿洁责怪我没有良心。阿洁是我的小学同学，家里收养了只流浪狗，叫科比，养了好多年。科比小时候被人虐待，有抑郁症、焦虑症、被害妄想症（阿洁原话），遇到其他的狗总哼哼，攻击性极强。这样一只没朋友的狗，阿洁和她老公都对他爱不释手。我一度想把小乖送给阿洁代养，阿洁说科比不会同意。若干年后，阿洁陆续养了三只猫，都是在小区里捡的。阿洁说，科比老了，性格温柔了不少，愿意接纳新同伴了。

正式养猫之前，我在英国有过一段“养猫”经历。那时候学期结束，我尝试在英国找工作。搬了house，住在一楼，房间一侧是落地窗，有门直通后院。楼上有两个中国室友，一个英国室友。我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突然看到门外有双眼睛亮闪闪，仔细一看是只猫，见到我哧溜一下跑了。隔了几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又看到猫在院子里晒太阳，是只黑白花猫，神态怡然自得。我把门打开，陪他玩，他也不避讳，后来跟我进了房间，趴在地毯上睡觉。我也没怎么理他，继续看书。隔了几个小时，他兴许是想家了，跑到门口，我便开门放他出去。久而久之，猫跟我越来越熟，隔三岔五就跑来找我，呆我房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中国姑娘有时候也下来逗他。

一次临近睡觉时间，他还没有回家的意思。英国室友看到了，说我应该把他送走，这是邻居家的猫。我说，他还不想走呢。后来英国室友强制把他送出去了。我出门一看，猫还在院子里撒着欢奔跑，我赶紧又抱了回来，不理会室友，第二天早上看他门边眺望才让他出去。后来英国室友变成了我的男朋友，半夜总来我房间，猫在床底下，夜不归宿他也不管了。我觉得这才是生命的大和谐。

我自以为找到了养猫的诀窍。他干他的，我做我的，互不打扰，相互陪伴，反而和谐。就像对待男朋友一样。签证到期回国后，发现阿洁养的三只猫里，有一只很像我在英国“养”的猫。于是问能不能借过来养两个月，阿洁口头上应承，内心舍不得。隔了几天，他们小区发现一只流浪的黑猫，不是纯黑，后背上有些许红毛，问我要不要养。我犹豫着没作声。隔了几天去阿洁家玩，准备回家时发现一只好漂亮的狸花。阿洁连忙问我要不要。后来又看到那只黑猫，窜上房檐对着月亮高歌，留下一道黑色剪影。我心潮一澎湃，便两只都要了去。阿洁连同小区友邻用食物将猫诱捕过来，放进猫笼交给我。

可能是想起了我养狗的经历，临走前，阿洁突然郑重地跟我说，“确定要养的话，要照顾他们一辈子哦。”

后来想起，我实在太害怕一辈子这样的词汇。我都不知道我的一辈子会做什么。对猫狗来说，一辈子也有十来年。十年后我会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稳定的生活工作向来是我不情愿的。对于前半生没经历过太多波折的我来说，稳定实在是最次要追求的东西。还不如追求自由（果然是少不更事）。

我一心老想着出国。英国室友说接触时间太短，拖着不愿意跟我结婚。他口口声声说要来中国，却一直存不下钱。他的优点除了英语好外，大概就是喜欢猫了。后来，他找朋友要了只初生的奶牛猫，我一听，觉得他多半过不来了。我想去英国，但我也没钱，他不愿结婚，我单纯去旅游一趟花费也很高。后来碰上疫情，更没办法出国了。拉扯了大半年，终于下定决心分手。当然这是后话。

后来回想，在突然有了两只小猫的时候，我并没有做好养猫的准备。我最初只是找阿洁借那只黑白花猫养两个月。他让我想起了我在英国的时光。阿洁喜欢猫，但给猫制定了严格的家规。比如，猫不能进房间，摸猫后必须洗手。吃饭永远先人后猫。如果家里没人，猫要关在阳台。睡觉时也关在阳台。阿洁是家庭主妇，有一个五岁多的女儿，家庭开销比较大。猫粮和猫砂都买便宜的，给他们保证温饱，像极了福利院。对于向往自由的我来说，一时不知道猫是流浪好一点还是关在阳台好一点。

我决定给猫更高的自由度。让他们随意在客厅晃悠。但总能听见杯碟打碎的声音。我不习惯收拾房间，餐桌上总是堆了杂物，也不愿意为了猫改变自己。从英国回来时，我找了份线上教英语的兼职，将客厅改造成办公室，买了办公桌，摆上电脑、音响，还有一堆杂物。刚买不久的头戴式耳机口处包着泡沫卷，总被猫扯下来，咬碎。猫还总喜欢在我的水杯里偷水喝。后来还是横下心关阳台。又担心猫把洗衣机弄坏，便上某宝买了个四层的笼子。

听人说，如果你有一只猫，那么你就有一只猫。如果你有两只猫，就相当于没有猫了。特别是两只猫还一公一母，熟悉后经常互舔，看得我很嫉妒。狸花妹妹目测两三个月大，更活泼一些，黑猫目测6个月，性格忧郁，喜欢藏起来。刚开始我更喜欢狸花，毕竟她好看些。刚来第一天便主动爬上了我的床，我也不管她。后来喜欢偷水的也是她。第一天到家后发现黑猫找不到了，后来发现藏在衣柜。看到狸花怡然自得地在床上趴着，便怯生生地缩在床脚。我睡觉时习惯关房门，后来看到猫叫，估计要上厕所了，放他们出去。以后就不让他们来房间了。

狸花来了没几天就开始拉稀，我很心疼，连忙带她去看兽医，说是体内有寄生虫，花了几百大洋。又隔了一段时间，黑猫眼睛有结痂，再次去看兽医，又花了几百大洋。兽医说是打架弄伤的。我想起它俩确实常打架闹着玩。但要我多花钱就不爽了。我自己也没什么钱，被一家无良公司骗了5000，还借了朋友一万多。想到以后还要给两只猫打疫苗和绝育，便觉得钱包一紧。

此后我对阿黑多了点关照，对狸花便没了好脸色。觉得她总搞破坏，害我多花钱。她抱起来很轻。很粘人。我上厕所的时候喜欢在门口蹲着。一次我从厕所出来，没开灯，还不小心踢到她。于是觉得她憨憨的，不聪明。她还会主动钻到我的被窝里。但我已经不太喜欢她了。后来想，我应当是有些嫉妒她，嫉妒她为什么这么人见人爱。当它犯了些小错误，我就喜欢把她抱起来，朝天花板扔去。后来我意识到这是极不好的行为。当时觉得好玩恶作剧，知道猫摔不死。她吓得赶紧躲起来。我又把她拎出来，继续扔。

那时候总能看虐猫的新闻。用开水烫、用脚踩、胶水粘肛门，甚至直接从楼上把猫扔下去。我当时自认为我不算虐猫。但我确实对她不够好。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常打我。她跟同事们传授育儿经验，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家打耳光已经不管用了，要用皮带抽，她还用织毛衣的竹签子打我，打坏了几件皮衣。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大概四五岁，具体记不清了。后来我把原话跟我妈说，她脸上流露出了愧疚之色。她已经忘了。但我一直记得。

后来我妈说，你总说小时候虐待你，但也不见你身上哪里受了伤呀。我一时也语塞。她确实没有犯法，够不上虐待罪。但心理阴影可以持续一辈子。我妈总指责我跟她不亲。她说，为什么人家的女儿都是小棉袄，而我不是呢？我想说，你自己把小棉袄打破了，就不要责怪她不保暖。

通过养猫，我竟然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妈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我并不是坏人，不过是平凡人，有时也会情绪化。

后来有一次，狸花在我准备扔她的时候抓破了我的手。我气急了，抓起她扔到楼道上。我以为要去打疫苗，又要花很多钱。后来发现其实不用。猫只有被疯狗咬过，才携带狂犬病毒。而被咬后，他们自己也活不过十天。

我很后悔，后来下去找她。一次凌晨五点多，听见猫叫，也赶紧下楼找，后来发现可能是小孩哭。我曾经在小区楼下见过她两次，她一见我就躲。就像一度我见我妈一样。过去软糯粘人的小狸花已经回不去了。

狸花走后，我还有阿黑。窃以为阿黑更似我的性格，酷炫，冷漠，不亲人。我对他宽容很多。有一次他跑去厨房，菜刀掉下来，摔成两截。我也只是把他抓起来打了几下屁股。又过了两个月，一天我大概是心情不好，收入不稳定，无故打了他。他便哀嚎一声，默默趴到笼子里。平时我绝少打他，一旦打，也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他知道犯错，被打也不。我感觉，他真的是伤心了。第二天，他还是不想理我。我便决定，给他一个选择。我带他下楼，在小区散步。看他愿意回归大自然，还是继续跟我回家。我坐在长椅上，他硬是要去花丛，抓都抓不住。便让他去了。他马上躲进灌木丛中。我找了好久，后来看到他黑黑的眼睛，他看着我，退了几步。我知道他不想回家了。我连忙回家拿猫粮诱惑，他也不出来。平时他见到吃的跑的比谁都快。后来我每天下楼送猫粮，送了半个月。直到一天发现有狗在吃，便不去送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阿黑。

一件东西，或人或物，如果不曾拥有，就会觉得不需要。拥有后失去，便一直觉得缺了什么。后来的一年多我都没养猫。突然觉得孤独。一个月前的晚上，照常在小区散步，突然发现一只猫，跟在一个女人身后，隔着大概有五六米。我以为她是前面人的宠物，后来感觉不是。女人自始自终没有回过头看她，径直走向楼道。我一开始跟猫打了个招呼，她没理我，后来进了灌木丛，我也不在意，继续散步。小区是环状的。待我走回来时，猫突然从灌木丛中跑出来咬我。我寻思她定是饿了。我把她抱起来，她发出呼噜声，也不想跑。我抱着她又走了一圈。路上又看到另一只猫（平时没见过这么多猫）。我以为那是她的同伴。把她放在地上。她也不走。后来我就抱她回家了。

叫她阿花吧。感觉她是阿黑和一只大橘的孩子。我曾经在小区确实见过一只大橘。阿花温婉可人，像狸花小时候。但她又很克制，不会抢我的水喝。感觉我过去的两只猫，重新变成一只回到我身边。我决心要对她好一点。给她买500块的猫粮，这是之前两只猫没有过的待遇。独生子女果然条件优越。这时我稍微有点积蓄了。

遇到阿花后，不知道是不是缘分，隔天我倒垃圾，竟然发现狸花垃圾桶跳出来。我能断定那是我原来的狸花。她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这一年多来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想走进她，但她一直哀嚎。我跟她说对不起，想带她回家，重新照顾她。她没理我，径直走了。

大概我是养不了两只猫的。现在我要对阿花好一点。我知道，不是她需要我，是我需要她。如果我不养她，放咸鱼上，一定有人愿意收养。但却没有人愿意养我。毕竟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