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当新年初二这一天,我都要和叔叔去叶路洲走亲戚的。
叶路洲是长江中的一个大沙洲,由长江中的泥沙冲击而成,土地肥沃,很早就有居民。我母亲和祖母的娘家均在洲上同一个村,因此外甥每年初二必须去舅家拜年的。八十年代的走亲戚可是真的得“走”着去亲戚家的。天一亮我和叔叔便背着拜年用的糖包出发了。早年间农村都习惯用糖包拜年,散糖便宜,买来后用旧报纸包装起来成为六角形的包就可以了。当然糖的分量随着血缘远近及亲属而定,对于亲舅舅,糖包得包上一斤,叔伯的舅舅,也得包上八两才行,至于表兄弟之类的半斤糖就可以了,上面写个名字就不会送错的。
每年洲上拜年,我都不太愿意,因为路太远还得走着去,并且要过河坐渡船。除此外,还得背上几个糖包,远路无轻担嘛。我的祖母娘家是个大家族,四个亲兄弟和二个叔伯兄弟,他们的儿子们有二十多人,多得我都不认识更叫不出名字来。从早上天亮出发,我跟随叔叔一路前行,十来岁的小孩子人矮腿短,几乎就是在叔叔后面跟着拖,好不容易走过窑场地,跨过王家堤,我的脚上已经满是泥巴,成为了“脚鱼”。在王岭上稍微擦了下泥巴后,我们叔侄两还得穿越军岭、余岭、大庄户、大汪户等几个村庄才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扁担洲。过年时的叶路洲总是那么的泥泞,只有踩着前人的脚印,你才能不踩到水坑中去。
一路蹒跚,我们两终于到达了扁担洲。湾头一只大狗首先吠了起来,大概是见惯了行人,叫了几声后自觉趴着睡觉,好像叫几声已经对得起自己每天的狗粮了,多叫也无益。村头第一家出来了位拄着棍子的老太,老远看见我们就叫了起来:"哎哟,外甥和重外甥来了!"赶紧进屋去放鞭炮了。叔叔告诉我,这是二舅婆家,准确说是五斗表叔家,因为二舅爹和其他几个舅爹早就成为墙上的相片了。鞭炮过后,我们进屋,五斗表叔给岳父拜年去了,五斗表婶端上糖水来,在叔叔点头后我接了过来,呡了一口,还真甜。在叔叔的示意下,我从袋子里翻出五斗表叔和二舅婆的糖包,放在桌子上。叔叔便起身告辞了,我们得赶紧十二点前去其他五家舅婆家拜年,至于表叔们家下午去不要紧的。
为啥要初二上午去拜年,据说还有个讲究的。当年我大姐刚出生不久,因初二大雪难行,次日父亲来洲上拜年,一人背着不少糖包,大早出发,等到扁担洲上已经十点多。当时那几个舅爹都还在,进村后就是二舅爹家,二舅爹知道我父亲到了,坐在正屋中间椅子上,等着父亲来。父亲进屋后给二舅爹行礼,但是二舅爹没有像以往那样欢迎父亲,而是板着脸说:"毛伢,今天是初几呀?你们那地还兴初三给舅爷拜年?”父亲知道坏了礼节,不停地解释和道歉。二舅爹并没有表示原谅,最后父亲还是在三舅爹家吃的早饭。祖母知道后也很不爽,埋怨自己的兄弟不通情理,但还是交代父亲和叔叔每年初二上午一定要及时去给几个老同志拜年。
出得门来,我和叔叔已经是脚酸手软,十点多钟还没吃早饭谁也撑不住呀!转眼又到了大舅婆家,大舅婆和她二儿媳早就等在台阶上等着我们拜年。大舅婆生了六个儿子,每年依次在六个儿子家吃饭,有点像皇太后的待遇,喜欢被人供着。大舅婆迎接我们进屋后,就开始和叔叔聊起了家常,问候祖母如何了?今年打了多少稻谷?在一旁焦急等待的我饿得发慌,心里一直在琢磨大舅婆么还不弄点东西我们吃,聊天能填饱肚子么?叔叔看了看我,趁着大舅婆的话题刚落便要告辞去三舅婆家,大舅婆赶紧说:“外甥你莫走,我去烧点水你喝哈(弄点东西吃的意思)”,叔叔只好又坐哈来等,我也耐心等着,估计着大舅婆能给什么我吃!大舅婆过了一会又出来,继续着她未完的话题,厨房里也没有听见响动,我估计真没戏了!叔叔陪着聊了会,再次告辞,大舅婆笑着说:“外甥来了连点水也冒喝,别人还要说我舅母的不是!”在前往三舅婆家的路上,叔叔说四个亲舅婆中,老大假、老二穷、老三真、老四痴,每年拜年也只能指望在三舅婆家吃早饭了。到了三舅婆门口,三舅婆正在厨房忙活着,刚送走自己的女婿一家。看到我们来了,三舅婆首先问我们吃了没有,叔叔赶紧实话实说。三舅婆二话没说钻到厨房间,一会儿端出满满两大碗来,里面有鸡汤热糍粑、香菇、黄花。看见叔叔没有其他示意,我端起筷子就开始往口里扒,感觉真香!肚子已经唱了多时的空城计,吃什么都是香的,三舅婆真是好!
几个舅婆家终于都赶在上午的十二点前拜完年了,叔叔也带我去了同辈的表兄弟家,见到谁就让我喊表叔,谁是谁家舅婆的儿子的我根本分不清,认为反正只要喊表叔就不错的。然而我还是犯错了,在一个年龄和叔叔小不了几岁的人面前,我恭恭敬敬地喊了表叔,引来大笑,原来他不是表叔,而是大舅婆的长孙,其实我应该喊表哥的。拜完年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叔叔将我送到隔壁湾的我外祖父家,自己就和我那些表叔们“修长城”去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舅婆们和部分表叔们也早就作古了,在前年祖母仙逝的时候,叶路洲上来了几十人的亲戚,一些年近八旬的老者执着地给祖母行跪拜礼,经询问原来都是我那些当年去拜年的表叔们,此时我依稀还能记得起他们当年的模样,只是仍然搞不清这些表叔谁是谁,更遑论那些面生得很的后辈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