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垂钓是中年男人绕不开的宿命,这话倒也不假。步入不惑之年的我,竟也渐渐痴迷上了这项看似寡淡的活动。
水面被风掀起细密的褶皱,碎金般的阳光在涟漪间跳跃,浮标在光影中轻轻摇晃。这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河水卷走,只剩时光静静流淌,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没有喧嚣与纷扰。我沉醉于这份等待,就像等待着生活缝隙里偶然坠落的惊喜,或是某种隐秘的启示。
我喜欢钓鱼,但水平不高,常常空手而回。偶尔钓到一些马口、麦穗之类的小鱼,也会选择让那些灵动的生命重归自然。看着它们摆尾钻入水草深处,涟漪荡开又归于平静,这样的放生场景早已成为了习惯。但也有例外,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带了十多条马口鱼回家,将它们投入鱼缸,试图在一方小小的玻璃天地里延续它们的美丽。没想到的是,我的自私不是挽留,而是用透明的坟场,埋葬了本该鲜活的美丽。
马口鱼,是生活在湍流水域的小型鱼类,身形小巧却有着不容小觑的烈性。是我们这方水域仅有的攻击性鱼类,喜欢以小型虫类为食。一但发现猎物就会像离弦之箭般发起攻击。朋友得知我要养马口鱼时,断言它们难以存活。他的话当时并未引起我的重视,我甚至还暗自期待,能用实际打破这个“预言”。
果不其然,投入鱼缸没几天,它们就开始对这狭小的空间感到不适。起初,它们只是沿着缸壁快速游动,似乎在寻找出口;渐渐地,开始一次次撞向玻璃、跃出鱼缸。深夜里,我常被鱼缸碰撞声惊醒,飞溅的水花在瓷砖上洇出深色的泪痕,鳞片在瓷砖上闪烁着绝望的银光,鱼鳃急促开合,像是在控诉着我的贪婪。又好像是对自由的呐喊,对禁锢的悲泣。我手忙脚乱地将它放回鱼缸,却发现它的鳞片掉落了不少,原本鲜艳的身躯变得有些黯淡。此后,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都能听见鱼缸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撞击声,像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叩击着我的心。这种挣扎持续了整整一周,最终,鱼缸里只剩下最后一条时它不再跳缸,却也不再有生机,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当我凝视着这条没了灵魂的马口鱼时,突然惊觉我们何尝不是在自我囚禁?我如同被算法与规则操控的提线木偶,在短视频平台的大数据精准推送里迷失自我,在消费主义精心编织的符号迷宫中寻找身份的认同。社交媒体上精心修饰的九宫格照片,酒桌上言不由衷的互捧,这些看似光鲜的日常,实则是我们亲手为自己铸造的透明牢笼。就像中世纪修道院里用铁链自缚的苦行僧,用物质欲望的枷锁,捆住了本应自由的灵魂。
此时,我想到了希腊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推石上山,巨石滚落便又重新开始,这荒诞的命运恰似我们日复一日的生存困境。但加缪说:“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或许自由的真谛,不在于摆脱所有束缚,而在于以清醒的意志直面荒诞。敦煌莫高窟的画工们在幽暗洞窟中,用数不清的日夜将飞天的飘带勾勒得轻盈若风;北宋词人柳永即便深陷困局,依然在市井烟火里写下“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的不羁;当代诗人余秀华在窘迫的生活中,用滚烫的诗句劈开命运的枷锁。这些身影都在证明:真正的自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能在束缚中开出精神的花朵。
缸中的马口鱼若能在有限的空间里,依然保持对水流的敏锐感知,在每次进食时保留捕食的警觉,那它便从未真正失去自由。人类亦是如此。我们可以在繁杂的工作之余捧起一本诗集,让文字带着灵魂穿越钢筋森林;在疲惫的深夜里,透过窗户捕捉一抹月光,让宇宙的浩瀚洗去生活的铅灰;在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夹缝中,用十分钟的慢跑重建身心的秩序。我想我们也会有“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通透,也会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自由不是挣脱现实的逃离,而是在规则框架内,为心灵构筑一座无法被攻占的城池。
责任与自由并非对立。房贷、车贷是对生活的承诺,它让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港湾;社交规则是文明的纽带,它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荷兰画家维米尔在狭小的画室里,用光影的魔法将平凡的代尔夫特日常升华为永恒;就像敦煌的飞天飘带,在重力的束缚下反而舞出更动人的弧线。真正的自由,是把生存的重担锻造成成长的阶梯。当我们学会在妥协中坚守,在束缚中突围,自由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彼岸,而是融入生活点滴的精神姿态。
我决定放生那条鱼,让它重回自然。我将它小心地带到河边,望着它离去的方向,我的心中既有不舍,又有欣慰。那条重归河流的马口鱼,或许会记得鱼缸里的经历,更会在以后拥抱真正的自由。——而我,也终将在与生活的和解中,寻得属于自己的生命厚度。它不在远方,而在敢于直面生活的勇气中,在平凡日子里坚守本心的执着中,在不断追寻自由的灵魂深处。当我不再执着于鱼缸的边界,而是学会在人生的长河中自在遨游,自由便会如影随形,成为生命最本真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