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飞遇见是在一个雨天。
我的父亲在一个大学做讲师,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好似比我要大上三岁。阿非是个并不腼腆,但话也不多的少年。有人说能否做到“不行于色”是判断一个人成熟的标准,为此,很久以后的一个雨天,我努力回想那时的阿非。记得清楚的是他的言行举止,但我不怎敢看向他的眼睛,因而从未体会过他的喜怒哀乐,从未走进他的心底。
甚至从未走近过。
第一次见到阿非是他随我父亲来家里避雨,盛夏的雨水总是在眨眼间就从本来遥远的天空瓢泼而下。但我记住他的模样并不因为他在屋檐下静默的背影,而是因他在失去至亲之后依然能够一笔一划地抄写《玛格丽特的悲苦》。
阿非在读到诗的末两句,仅仅放慢了语速,放下了笔,又慢慢地、轻轻地背诵了一句。仅此而已。
“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
他读的这两句诗至今仍然萦绕在我耳边。每当我看见浅蓝色的天,我都在想,那时冷静的阿非内心是怎样的,是痛苦的,是悲哀的,还是对外界装做熟视无睹,内心充满无奈。
这样一个情感细腻的少年在毕业之后,有一天来到家里,跟父亲谈论是否可以选择参加空军。他的天赋似乎没有工作不可以胜任,他的坚定却又似乎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道路上的障碍。父亲一向平和,尊重个人意愿,只是不舍得。我桌边已有不少纸张上有他的字迹,父亲不舍不止是因他身为学生。但我没能理解父亲的不舍,那时的我依然天真烂漫,活在字里行间,没有纷争的字里行间。
我读着《夜莺颂》,在泛着浅黄的信纸上写着:“我终在校旁寻得一片静地,合适安心置放心灵,等你回来时我带你去。”
那时,父亲写信给我:“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
我总嫌父亲死板,不如他写的那些动人的句子:“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他的字仿佛印刻在浅蓝色的信纸上,笔体苍劲有力,像他的血脉一般沉重而坚定。但内容却温和礼貌,风度翩翩。每一张浅蓝色的信纸我都会在那时读的书里叠好、夹好。书不丢,浅蓝色信也不会丢,这唯一的联系也不会丢。
我以为我会如同他的祝福,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永远活在能收到浅蓝色信的地方。可怜我却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崇拜着雪莱,时时刻刻想着,若能像他那样在往复的海浪声里死亡,是多么美丽。那时的我却不曾目睹死亡也未曾经历。人总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晓得每日读书,散步,写字;只晓得等信,读信,回信。
我的幼稚一直持续到收到一封,依旧是浅蓝色,但无他字迹的信:
“他是个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望你节哀。”
信后附上了另一封、最后一封他写给我父母的信。他写道:
“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请你委婉劝她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他的信封里还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迹斑斑、浅蓝已褪至黄白色的一封我曾写给他的信,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
我忽然感到外面很安静,唯独雨声在变大,我想起了我遇见阿非的那个盛夏里的雨天。现在已经是晚春,另一个盛夏即将来临,四周却仿佛已经入秋一般的寒冷,花朵凋谢,树叶枯萎。这一片天地里只有我一人微乎其微的悲伤在弥漫,但这剂量的悲伤对于我的身躯而言却如此的难以承受。
我想,有一天我可以拥有足够的勇气,于是我把信认真的打包好,放进柜子。却不料在搬家时,将一切都留给了过往,只身一人走进了未来。
......
是是非非,皆如过眼云烟。但他浅蓝色的信和想象中他执笔的模样,被我压在心底,直至如今。
战争结束后,我在很多烈士纪念墓碑之间找寻了很久,我知道最终我一定会找到阿飞的名字。
然后,我想,我会静静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微微一笑,就像他当初在雨中的笑容一样,温暖而坚定。
(改编自 齊邦媛 真实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