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暖黄色灯光笼罩的观众席，舞台上正在调试灯光和布景。我被灰蓝色的眼镜凝视着，眼里藏不住的喜爱。
他拉着我的手抚摸着：“真的年轻啊，皮肤那么柔软，可惜我已老。”他垂下一颗花白的脑袋，喃喃重复了很久。
我笑笑没有说话，把手抽了回来，可他执意拉了回去。
“你一定是嫌我老了，我也曾像你一样年轻，可我每天都看得到自己的衰老。”他连用了几个“老”字，我有点慌乱。
他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导演，一个住在巴黎的比利时人，总穿着黑色的北京老布鞋，还有一件飘逸的棉麻长袖。一个曾英俊潇洒的男人对于衰老的哀叹，比美人迟暮来得更加落寞。
“若我二十多岁遇到你，会把你的照片藏在书本里，像我的天使一样供奉在心里。”我看出他眼里的真挚与狡黠，笑着摇头表示不相信，他一定跟许多女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你二十多岁未遇到我，可你也一定对某个美人这么做了的。”我善意嘲笑他的多情。
他松了松拉着的手，眼睛从我的脸上挪向舞台，那里的光亮映得他灰蓝色眼眸没了颜色，像只眸子透明的猫。
01 森林里的黑玫瑰
“她是一支黑玫瑰，暗黑透了。”黑玫瑰比他大6岁，巴黎女人的风情与野性，像从芬兰的黑森林里走出的神，控住他的身心。
“我的性爱，对于她的渴望，毕生都没有消散。”她将他带上床，引导着一个热血贲张的男孩放肆着欲望。性启蒙的老师，在巴黎午后的氤氲里，袒露着躯体，戏谑又爱怜着这个已经为她疯掉的男孩儿。
他钻进她的衣柜，听别的男人在房间里与她调情。雨声大，他分不清两人是在谈话还是做爱。那一刻，他在衣柜如同囚笼，好像这辈子他都在她设定的囚笼里走不出来。
黑玫瑰喜欢摸他的屁股，而他就像猫被提住了脖子，乖乖听话动弹不得。他懊恼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关系，负气而走。
“噢你的眼睛有点红，是没睡好吧？夜晚不要做太多爱。”他话锋一转，又笑着看向我，面颊红润。我不理会这样的调戏，只迫切想知道后来的故事。
“她约我在巴黎郊区的小山上，她总说马上就到，可一直没来。我在低矮的墙上坐了一天。已经傍晚了，她忽然逆着夕阳走出来，裹着的风衣被风吹敞开，里面一丝不挂。是的，裸着的肉体，在夕阳里好像发着光。”他仍心潮澎湃地说着。
“我们在树林里做爱到深夜，她说，她要结婚了，而我还可以做情夫。”天知道男孩儿当时的愤怒与不甘，还有侥幸与炙热，是怎样抓着他的身心。
“我知道我从未得到过她，而我还是那样侥幸，希望总有些时刻，她是我的。”
02 凡尘中的天使
“你的眼睛真亮，真美，总让我想起我的天使。”他喜欢凝视我的眼睛，寻找一点回馈。
“我的天使是舞蹈演员，可从不用演员的方式戏弄我。”女孩儿与他同岁，相遇于舞台，彼时他还没有名气，随大腕导演前来学习。
女孩儿陪他一起奔走于巴黎的每个剧院、展览、还有数不尽的书店与博物馆。毋庸置疑，巴黎的艺术源泉取之不尽，而他毕生都在以极大的热情奉献艺术生命。
“她给我买了一双鞋子，尽管我年轻时已生活优渥，可也只有她注意到我的鞋子不舒服也破旧了，走那么多路会很累。”他不知道中国有句诗，“粥可温，立黄昏”，大约这姑娘是一份可以在家门口翘首以盼的安心。
他对她是宠爱的，为她调试各种蔬菜沙拉，因为舞蹈演员的饮食格外严格；他清晨出门早的时候，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留下字条描述她熟睡的样子；还会随她在欧洲各地演出，献上第一束花。 他热爱那一泉清澈见底的眼眸，偷藏不了一尾狡黠的小鱼。让一个艺术浪子安心，是这个女孩身上最大的魅力。
“那后来呢？”
“后来，她发现，我身边还有那个‘黑玫瑰’。是的，我同时深爱着两个女人。”
03 来自天使与魔鬼的毁灭
张爱玲那段经典的名言在他身上完美应验：“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25岁风流倜傥又真挚热忱的少年，陷入朱砂痣与白月光的两难。
“我告诉了她们我的痛苦，哦天啊，她们之所以是她们，正是因为一如既往的色彩。”黑玫瑰云淡风轻地笑他，那么轻描淡写似乎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舞蹈天使陷入深深的震撼与难以置信，不知所措。
“那个魔鬼似乎早就知道了我爱那个天使，可她全然不在意，却会在某时某刻忽然歇斯底里，让我去死。”老人笑了起来，摇着头，在手窝里刮了刮两鬓的胡子。
“就这样，我同时爱了她们十年。而我的天使问我是否真正爱她。我心里知道是的，我爱她，胜过任何人，可我无法收回对黑玫瑰的渴望，那种渴望永远牵动着我，想真正拥有她。”
“后来呢？”
“后来我的天使死了，躺在医院时我还去看了她。”女孩儿饱受爱的折磨，加之作为舞蹈演员不可避免的身体伤病，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十年里摇摆游走的感情中，身心交瘁，让她无法生养，也弃绝了当母亲的初衷。
“如果她生了宝宝，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可她慢慢修正了自己的观念，坚决不要小孩。离开我后，她独自一人，再也没生孩子的念想。”
“一定是你伤透了她！”我忽然愤愤。 老人平静地看着我，“我猜是的吧，所以我无法再爱上谁，因为她永远在我心里，还有她在医院里的白床单。”
“倒是黑玫瑰生活很幸福，上个月我们还见了面，她也同我一样是个老人了。两个孩子跟她一样迷人。”
“你还年轻，一定要生宝宝，不然才是对身体不好。生育会给女人带来第二次生命。”他摇着我的手臂认真叮嘱。
04 后来的日子
后来的日子里，老人一直独居，在塞舌尔岛上买了一个House，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住在那里。巴黎的公寓空着，有保姆打理。
“你不渴望有个家？”
“不，不重要了。我住在岛上的时候非常快乐，无拘无束。”当他给我看风景照时，不小心划出来了一个人像，他呼得把手机抱回到胸口，害羞地看着我。犹豫片刻，还是拿给我看。
是一个明亮的美人，非洲与吉普赛的混血，胸部呼之欲出，细腰翘臀，两个热情的辫子甩开，像那大笑甩开了嘴角。
我一时难以理解这样的快乐，大约是回忆里的负债深陷苦楚，才明白未来遥不可期。
“我唯一的哥哥前些年过世了，当我看到他最爱的一幅画还在家中尘封，完完整整包裹精美，收藏得当，忽然非常难过。人是什么都带不走的，包括一切最爱。”
老人知道余生已不长，过去的过去已一命归天。那些情爱盛开在枝头，总有还报更迭的凋落与复活。灰蓝色的眼睛里仍有炽热，还有锲而不舍的渴望。
“我终身未婚，因为这两个女人已经刻进我的骨头，又流失了。当我明白时，已然老去。我可以和很多美人做爱，可那远不是爱。我唯一的爱，只剩下艺术和舞台。”
05 关于爱
我不可免俗地近乎逼问他，究竟爱谁。
如果爱，小小的心如何容下两个人。如果不爱，又怎能纠缠十年后终身未娶。
“那个十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的天使离开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收拾行李，我以为又要去下一个城市演出。可她走后才告诉我，再也不会回来，我没有挽回，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她。”
彼此放手的那天，像往常一样是个普通的日子，甚至还有和顺的阳光。但他没想到过，那是他此生与爱告别的日子，把“家”拒之门外的日子，以及孤独一生的开始。
黑玫瑰有了孩子，他也厌倦了以访客身份去打扰她的生活。就这样忽然之间，他从无解的问题中剥离了，没有选择，那纠缠的十年仿佛是个笑话。
“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未对独身有过遗憾。”好像人生总共只有那一麻袋的爱，拼命挥霍尽了，便不可再生。无论是给了谁，掏出这个身体后，再也没有了。
我默然没有说话，心里打着结。
我曾在日记中写道：卑微如我，乞求的不过是百年之后的墓前，有那么几个人，几瓣灵魂，几粒盐砂来焚几滴清澈的泪、焚几页书信、焚半首情歌。如果爱，请深爱，这不是谁向谁哀求的勇敢，而是为自己的杯口抹层纯净的盐砂。从此人生趣味，地老天荒。
我想如果他看到了，一定会笑我理想主义，转身拥抱无数个honey和beauty，不回头地潇洒至死。
不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早已没有路。
对了，我和老人是同一天的生日，下个月，我25岁。
